旅店除奸
话说宋朝有个大奸臣,唤作蔡京,擅权纳贿,陷害忠良。他生平最怕的是那梁山泊强盗,非特不敢申令征剿,且暗中与他们来往。凡梁山泊里有什么要挟,无不应允。因此四方盗贼更加横行起来。不在话下。
且说梁山泊附近南旺营地方,有个铁匠唤作杨腾蛟,生得虎腰熊躯,青黑色面皮,膂力过人,武艺精通。那梁山泊强盗打劫南旺营,吓死他的父亲。腾蛟怀恨在心,便寻个机会,将贼将王定六、郁保四二人杀死,逃到嘉祥县镇守官云天彪帐下,随军效用。云天彪爱他是个英雄,十分敬重。梁山泊盗首宋江得知了此事,便大怒,差人到东京蔡京处,定要杨腾蛟的首级。蔡京无奈,与手下心腹谋士商议道:“我想不如取腾蛟到这里来。杀了他,将首级把与宋江。”那谋士道:“取他到这里来,若寻事杀他,恐多延时日,且又费事。若暗地害他,又恐耳目众多。我看太师不如差心腹勇士去取他,伴他同来,只就路上如此行事。岂不机密?”蔡京大喜道:“此计甚妙!”便唤那心腹勇士刘世让,吩咐道:“与你令箭一支,札谕一封。到嘉祥县问云天彪讨取义民杨腾蛟来大营听用。到半路上,须如此结果他性命,首级不必持来,便同此书信,送至梁山泊上宋江处。回京来缴令,自有重赏。切切不可泄漏。首级休教腐烂,不得有误。也不必带伴当,恐走风声。”刘世让道:“闻知杨腾蛟那厮武艺了得。小人独自一个,恐降他不落,且不能禁他不带伴当来。小人有个兄弟,叫作刘二,也有些武艺,做事灵便。不如教他扮作伴当,同了小人去,也好做个帮手。”蔡京道:“可行则行。须要小心。”便叫刘二来看了,即便准行。
刘世让兄弟两个当时收拾起,领了令箭公文,投奔嘉祥县来。这日,云天彪正与杨腾蛟在营中闲话,忽报蔡太师有令箭差官到。天彪接入,拆看了公文,知是要杨腾蛟赴京授职,毋得观望等语。云天彪也一时不知是计,甚是欢喜,便缮了申覆文书,叫腾蛟收拾起,同了刘世让起身。天彪暗暗吩咐腾蛟道:“足下一路保重!你是有功无罪,又且与蔡京无仇,此去定见升腾。但是此辈心胸,亦不可测。你到了东京,倘见风色不好,即便退步到我处来。”腾蛟顿首拜谢道:“恩相放心。便是蔡京肯用小人,小人亦不愿在他那里。今日只是不可违令。小人到京,亦不论有无一官半职,誓必辞了,仍来投托麾下,便肝脑涂地也不推却。”天彪大悦,又取三百两银子送与腾蛟作盘费,又赠良马一匹、宝刀一口。腾蛟都收了,拜辞天彪。
当时提了他的金蘸开山斧,挎了那口宝刀,与刘世让一同上路。正是五月初天气,又十分炎热,三人都赤了身体。那刘世让见杨腾蛟身边有三百两银子,又不带伴当,心中甚喜,一路与刘二商量,趋奉着他。那刘世让是个篾片走狗的材料,甜言蜜语,无般不会。杨腾蛟是个直爽汉,只道他是好意,不防备他。世让说道:“杨将军,你此番到京,蔡太师一定重用。小可深望提挈。”腾蛟道:“你说哪里话!你是太师得意近身人,如何还说要人提挈?”刘世让道:“杨将军,你今年贵庚?”杨腾蛟道:“小可三十七了。”刘世让道:“小可今年三十六。”便撮着嘴唇上两片掩嘴须笑道:“杨将军,如蒙不弃,小可与你结为盟弟兄。尊意何如?”腾蛟大喜道:“刘长官见爱,小可万幸。只是小可不过一个铁匠出身,怎好攀附。”刘世让大笑道:“兄长休这般说。便是小弟也因铁器生涯上际遇太师。”读者须知,凡是篾片走狗的话,十句没有半句是真。他见杨腾蛟说铁匠出身,他便说铁器上际遇。那杨腾蛟是个直性人,听人的话,总以为真。腾蛟当时心中大喜,暗想道:“我为人粗笨,又是初次将到东京,没个相识。此人虽是武艺平常,人却乖觉。我到东京,即有些事,也好同他商量。”
当晚投宿,杨腾蛟便教店小二预备香烛纸马,买下了福礼,邀了刘世让结拜证盟了,二人便兄弟称呼,就在那院子中心葡萄架下散福饮胙。世让先敬了腾蛟一杯,便把酒壶交与刘二。那刘二殷勤服侍。腾蛟再不识得他们却是自己弟兄。二人正饮酒间,听得间壁歌声嘹亮。腾蛟侧头一望,原来是一个卖曲的女子,面向着里,后颈正紧靠窗边,头上插着一只翡翠玉搔头。腾蛟望一望,便自顾饮酒。那刘世让却起身走过去,立了一立,也便回来。腾蛟以为他去闲看看,也不留意,便道:“这种女孩儿为饥寒所迫便在外出乖露丑,真是可怜!”刘世让道:“东京地方,这种人甚多哩!”二人又说些闲话,歌声已止。不一时,外边吵嚷。但听得女人的哭声,老婆子的骂声,又仿佛听得说什么玉搔头不见了。腾蛟便要起身去看,世让连忙踢他的脚,丢眼色。腾蛟便止住不去。外边的声音也渐渐息了。
当下刘二收拾了盘盏,三人归寝。次日,一早起身上路。正是端阳佳节,一路上只见家家户户都插蒲剑艾旗。二人在马上说说讲讲,正是五里单牌,十里双牌,不觉走了多路。二人说到夜来歌唱之事。腾蛟道:“十多岁的女孩儿,实是亏她。那支玉搔头不知究意如何?贤弟踢我的脚,止住我去问。不知何意?”只见刘世让笑着,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来与腾蛟看道:“这厮该晦气。”杨腾蛟一看,认得是那支翡翠玉搔头,吃了一惊,问道:“如何到你手里来?为何不还了她?”刘世让笑道:“这厮自不小心,脱在窗槛边,我便收拾了。她们白受了人的钱财多哩!叨她这点惠,又值什么。”杨腾蛟听了,不觉心中勃然大怒,把那无明火烧上了焰摩天,正要发作,忽然一个转念道:“且慢!这厮既是这种人,谅是劝不转,同他论理也无益,不如剪除了他。这里人烟稠密,不便下手,且敷衍着他。”便笑道:“兄弟,你忒爱小,这搔头值得几个钱。”世让道:“看不得也值二三十两银子。”刘二道:“管它值多少,总是白来的。”杨腾蛟心内十分懊恨道:“不道我杨腾蛟这般瞎了眼睛,错认了一个贼当作好人。我想这厮在蔡京手下这般得势,还要贪这小利,平日不知怎样诈害百姓。如今若除了这贼,却救多少人。这里人多,我想过了金银寨,地广人稀,今日还赶得到。明日就那里路上砍了这厮,却投别处去安身。那蔡京抬举我,要他做甚。有理,有理!”
杨腾蛟思量定了,便对世让道:“贤弟,我们今日赶紧走到金银寨,明日好趁黄河早渡。”世让应了,心中暗喜。当晚果然到了金银寨,投了客店。原来那金银寨是个僻静所在,只得三五家小店。世让私地里对刘二说道:“这呆汉赶紧奔来此处,想是死期到了。我连日嫌人多,不好下手。今到这里,把那蒙汗药预备在手头,今晚就用。正是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刘二道:“此地虽是小所在,到底有人。不如明日路上动手。”世让道:“不过十来个人家,凑不到二三十人,谁敢拦阻我。况此去郓城县只得五十里,投梁山泊最近。你只依我去安排。”商议定了,世让来对腾蛟笑道:“我等赏端阳,却在夜里。”腾蛟大笑。那店房屋甚窄,腾蛟独自一人在西边一间安了铺,世让即便同刘二在东边那间安了铺。二人便将酒肴摆在自己房里,掌上灯烛,邀腾蛟过来畅饮。刘二已预备下两角酒,把一角有药的放在腾蛟面前。腾蛟也一心要杀刘世让,想道:“这贼有些气力。不如就今夜灌醉了他,在这里砍死他,省多少手脚。”那刘二便把那有药的酒,与腾蛟满斟一杯,又将那好酒斟在世让面前。世让举杯道:“哥哥请。”腾蛟便一饮而尽。不饮万事全休,一饮了那杯酒,便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发麻,便道:“兄弟,我吃不得了。这杯酒下去,好不自在。我要睡了。”世让道:“哥哥如此量贵,且去睡睡。”
腾蛟走入房里,倒在床上。世让轻轻对刘二道:“药发了。且慢动手,待他透了。”那腾蛟在床上,说不出脏腑难过,心内却明白,想道:“不要中了麻药,这却怎好?”心里正急,猛想得贴肉衣袋藏有解药在内,原是预备不测的,便伸手去摸,不想这只手像压有千斤重石一般,幸亏药力未全发作,还能移动。腾蛟好容易拿那解药,放在口中,咽入肚里,不一时顿觉清凉,但是腹内异样的绞痛,便去窗外天井里更衣,略定片刻,痛也止了,方立起身。腾蛟隔窗子只见刘世让同刘二两个蹑手蹑脚地踅进房里来,手里都拿着利刃。世让叫道:“哥哥好些否?”腾蛟隐在黑影里,不作声。只见那世让、刘二笑道:“已着了道儿也!”两口刀一齐剁下,却砍了个空。二人惊道:“眼见卧在床上,如何刀剁下去不见了?”刘二道:“必是药少,他醒得快,到后面去乘凉。我去看来。”世让道:“我在此寻觅。你去诱他来。”二人一齐抢出房去。腾蛟吃了一惊,叫声:“惭愧!多亏神天保佑。这厮倒来捋虎须。”当时大怒,便从窗槛子轻轻地跨进房去,抽出那口云天彪赠的宝刀,奔出房来,正迎着刘世让。腾蛟大喝道:“贼子焉敢害我?”世让大惊,措手不及,急忙一闪,早被腾蛟砍着腰胯,倒在地上。
腾蛟抢进一脚踏在胸脯上,喝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何故害我?”世让叫道:“不干我事,蔡太师的差遣。”腾蛟骂道:“贪得无厌的恶贼!正要除灭你,你却先来撩我,叫你识得我。吃我一刀!”说罢,手起一刀,割下刘世让的头来。那店小二同几个店家虽关了门,还未睡,听见后面喧闹,都点着灯火来照看。只见杨腾蛟杀一个人在血地上,身首两处,吓得跌跌爬爬,都叫起撞天屈来。杨腾蛟道:“你等不要慌。哪个敢叫,叫的便又将他一刀两段。”众人见他勇猛,俱不敢响,抖做一堆。杨腾蛟道:“你等不要慌。还有一个没有收拾。”便去店家手里夺了烛台,翻身扑入后面园里去。那刘二见腾蛟杀了世让,心碎胆落,不敢往前面来,逃到园里爬墙,身子方过得一半,被腾蛟赶上。杨腾蛟左手撇了烛台,拖定后腿,扯离了墙头,往草地上一掼,只听得扑的一声,跌得动弹不得。腾蛟去一把揪了头发,拽到前面。那几个店家早都开门出去喊叫邻舍。有几个拢来,却都在店门外嘶喊,不敢进内。腾蛟高叫道:“既有高邻同店家,齐请进来,有话说。我不是歹人,休得惧怕!”众人听了,方敢进来。店小二道:“杨爷杀了人,只是苦了小人。”众人道:“壮士贵乡何处?既做下事,与我们作主,不要就走了。”
杨腾蛟左手揪着刘二,右手用刀指着众人,说道:“众位听着,我杨腾蛟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决不连累众人。你们放心。”腾蛟便叫众人取根绳索,将刘二四马攒蹄捆了。那刘二跌昏了,已渐渐醒转来。腾蛟对众人道:“我姓杨名腾蛟,南旺营人氏,因斩了梁山王定六、郁保四两个贼人,建立军功,蔡太师取我进京授职。不知为何这两个狗头起意,要将我谋害。我不能不结果他。今趁众位在此,特留这个活口。一者与我做个见证,二者脱了众位的干系。众位休慌,我不肯搅乱了就走,且借副纸笔来。”店小二忙去取来,放在面前。杨腾蛟道:“哪位高邻请执笔,替我写写?”众人推出一位老者。那老者没奈何,只得应道:“老汉写就是了。”杨腾蛟把刀搁在刘二的脸上,喝道:“你这厮因何起意要谋害我?不从实言,剁你一堆肉酱。”刘二哼道:“好汉,不干小人之事。蔡太师吩咐要好汉的首级,送上梁山泊宋大王处,小人们不敢不依。小人再不敢做这歹事了,好汉高抬贵手。实因家有老母,时常有病,昨日世让曾对好汉说过。求饶狗命。”腾蛟道:“咦!你主人的老母,与你何干?”刘二道:“实不相瞒,刘世让是小人的亲哥子,因要害好汉,乔扮主人伴当。”腾蛟听了,央那老者一句句依直写了,叫众人书了名,着了押。
杨腾蛟把那口供看了一遍,又取出刘世让的包袱打开,只见几件衣服,三百两散碎银子,又搜出蔡京与宋江那封信来,就灯下拆开看了,骂道:“奸贼,焉敢如此!”遂把来揣在怀里,另取张纸,自把亲供写道:“具亲供人杨腾蛟,本贯南旺营人,年三十七岁。某年月日,斩贼将王定六、郁保四,建立军功。讵料蔡京差心腹人刘世让、刘二将腾蛟诱至金银寨地方,欲取腾蛟首级,献与宋江。奸谋败露,腾蛟将刘世让杀死,自行远逃,并不干金银寨店小二及一切邻右人等之事,现有刘二活口供单可凭。所具亲供是实。”写罢,便把自己行李收拾,牵了马,提了大斧就走。众人见这亲供,又见他要走,一齐叫起苦来道:“壮士,你方才说不害我们,今却不与我们做主,我们便死也不敢放壮士去。”又对店小二道:“这是你家的事,不要害倒人。”腾蛟道:“胡说!难道我偿这厮的狗命,有刘二的活口及我亲供在此,你们都洗得脱。你们拦定不要我走,恼了我的性子,再砍几个,我也仍旧走了。”店小二磕头捣蒜也似的道:“杨爷吩咐,怎敢不依。只是官府前怎容小人分辩,总说是我们放走了凶手。”众人拜求不已。
杨腾蛟沉吟半晌,说道:“有了。我再与你们一个凭据。”便提了那开山大斧,走出店来,叫众人随了出来,把火照着。去溪边松树里,拣了一颗拱斗粗细的老松,抡开大斧,只得三五斧,那颗松树虎倒龙颠似的往溪里卧下去。众人都吐出舌头。杨腾蛟一指道:“官府来检验,把与他看。这松树还吃不起我的斧头,何说你们的头颈?”众人都不敢作声。腾蛟又道:“你们休要疑惑。我也是走得脱时乐得走。我在前面探听,如果累诸位受屈,官司分辩不脱,我再挺身自首不迟。蔡京这封信,索性也送了你们,也好替我剖白。”众人都拜谢。腾蛟提了斧,重同众人进店,指着刘二骂道:“我要救这众人,造化了你。”又索性把刘世让的尸首剁成十七八段。那支翡翠玉搔头在刘世让身边,一齐剁碎了。杨腾蛟当时收拾起,便扬长而去。后来地方官查验此事,知与当朝蔡太师有干系,便不敢追究。蔡京得知了,也无法可施,又不敢声张,只得暗中向宋江谢罪了事。夫以堂堂大臣乃私与草寇往来,陷害良善,宜乎盗贼目无法纪,把天下闹得一塌糊涂。然则国家用人又安可不分别贤奸,慎而又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