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闹酒楼
话说宋朝仁宗时代有一个英雄好汉姓狄名青,山西西河县人,学得一身好武艺,有万夫不当之勇;与同省太原人姓李名义,直隶顺天府人姓张名忠,最为深交,结为异姓兄弟,二人亦是豪杰之士。当时三人同往河南汴京经商,一路上晓行夜宿,渴饮饥餐,不止一日,到了都城,就寻个客寓歇下。
次日,三人出外游玩,到了十字街,望见一座高楼,十分幽雅。三人登楼,呼唤拿上顶好的酒馔来。酒保一见三人,吓了一惊,说:“不好了,蜀中刘、关、张三人出现了。”张忠道:“酒保无须害怕,我三人生就面庞凶恶,心中却是善良的。”酒保道:“原来客官不是本省人的口音,休得见怪。敢请少坐片时,即当将酒馔送来。”当下三人只见阁子上面,已有几桌人在彼饮酒,又见楼中不甚宽敞,一望里厢对面一座高楼,雕画工巧,花香扑鼻,一阵阵吹出外厢来。张忠即呼酒保,要拣个好座儿。酒保道:“客官,此座儿便是好了。”张忠道:“这个所在,我们不坐,须要对面这座高楼。”酒保道:“三位客官要坐这高楼,断难遵命。”张忠道:“这是何故?”酒保答道:“休要多问。你且在此饮酒罢。”张忠听了问道:“到底为什么登不得此楼的,快些说来。如果然坐不得的,我们就不坐了。你也何妨直言。”酒保道:“三位客官不是本省人,怪不得你们不知。吾隔楼有个大势力的官家本省胡大人,官居制台之职,有位公子甚是蛮横,强占此地,赶去一方居民。将吾阁子后面建筑画楼,内中奇花异草,古玩名画,珍禽奇兽,无一不备,改号此楼为万花楼。”张忠道:“他既是官家公子,何至十分凶蛮?”酒保道:“只因孙兵部就是庞太师的女婿。胡制台与孙兵部契交,他的势焰熏天,无人不怕。这公子名胡伦,日日带领十余个家丁出外游玩,倘遇愚民有些小小冲犯,他即时拿回府内打死,谁人敢去讨命。如今公子建造此楼,时常来赏花游玩,饮酒开心,并禁止一众军民人等到他楼上闲玩。如有违者,立刻拿回重处。吾故劝客官休问此楼,免得惹出灾祸来也。”
斯时不独张忠、李义听了大怒,即狄青也觉气忿不平。张忠早已大喝一声道:“休得多说。我三人今日必要登这楼饮酒,谁怕胡伦这小东西!”说罢,三人正要跑上楼去,吓得酒保面如土色,额汗交流。酒保连忙跪下,磕头恳求道:“客官千祈,勿上楼去,饶我性命罢!”狄青道:“酒保,吾三人上楼饮酒,倘若胡伦到来,自有我们与他理论。与你有何相干?”酒保道:“客官有所不知,胡公子谕条上面写着本店若纵放闲人上楼者,捆打一百。客官呵,人的躯体是骨肉做的,若被打一百,岂非贱命无辜送在你们三人手里么?恳祈三位客官不要登楼,只算是买物放生,存些阴骘罢。”张忠冷笑曰:“二位兄弟,胡伦这东西如此凶狠,也怪他不得。彼恃着数十个蠢汉,横行无忌。顺者生,逆者死。不知陷害多少良民了。”狄青道:“我们不上楼去,显怕惧这小东西,也不算是好汉。”李义也答道:“有理。”当下三人执意不允,吓得酒保心头突突乱跳,叩头犹如捣蒜一般。张忠一手拉起,呼声:“酒保且起来,吾有个主张在此,如今赏你十两银子,我三人且上楼暂坐片时,即刻下来。难道那胡伦有此尴尬凑巧的就到了么?”李义又接言道:“酒保,你真是呆子,一刻间得了十两银子还不便宜么?”当下酒保见了此十两银子,转念想道:“这紫脸客官的话倒也不差,难道胡公子真有此凑巧就来不成?且大着胆子受用了银子罢。”即呼道:“三位呵,既欲登楼,须臾就要下来的。”三人齐应道:“这个自然,决不累着你淘气。你当将好酒肴送上来,还有重赏。”酒保听了,喜动颜色而去。
此时三人登楼,但见前后纱窗多已闭着。三人先将前面纱窗推开一看,街衢上的人攘往熙来,以及民居铺户历历在目;又推开后面纱窗一看,果见一座花园,芳草名花,珍禽异兽,无所不有,亭台院落布置得宜,犹如画图一般。三人不觉同声称妙,均道实是别有一天,怪不得胡公子要驱逐游人,不肯与大家同乐了。正谈论间,酒肴已来,排开案桌,弟兄等开怀畅饮,甚是得意。原来这三位少年英雄胆量包天,况且张忠、李义乃是天盖山的强盗,放火伤人不知见过多少,哪里畏惧什么。今到了此楼,总要吃个爽快的。酒保送酒不迭,未及下楼,又高声喧闹几次,催取好酒。李义高声呼唤:“酒保,如不速送酒上来,恐怕要将楼上铺陈打去了。”酒保一闻喊骂之声,急忙上楼,说道:“客官,小店里实在没酒了,且请往别处去用罢。”张忠喊声:“胡说,你言没了酒,欺着我们么!”一把将酒保揪住,圆睁环眼,擎起左拳要打。吓得酒保浑身发抖,蹲做一堆求饶。李义在旁道:“酒保,到底有酒没有?”狄青言:“酒是有的。无非厌烦着我们在此,只恐胡伦到来,累及于他。酒保,如若胡伦到了此间问起,只言我们强抢上楼的,决无干累。”酒保道:“既如此,请这位黑脸客官放手,待我拿酒来罢。”当下张忠放手。酒保下得楼来,吐舌道:“不好了。这三人吃了两缸酒,还要添起来,这也罢了。只怕公子到来,那便如何是好?”
却说胡伦年方二十光景,生得面貎凶横;虽是胡制台之子,乃系继养的;平日只贪游荡,不喜攻书,其父并不管束,听其所为,所以放纵得品行不端,胆量愈大,平素凌虐良民。大家一闻他到来,便远远躲避,送他一个诨名叫胡狼虎。这一天,胡伦乘了一匹白马,带了八个家丁到各处去玩耍,正因身体有些疲乏,拟回衙休息。只因一个无赖汉与酒保蓄有夙恨,斯时亦在酒馆里饮酒,看见酒保得了张忠十两银子,私放三人在万花楼饮酒,即时去报告胡伦。胡伦闻知,怒发冲冠,立刻引了家丁,如狼如虎,一直来至酒肆中。当时店中饮酒的人一见公子到来,均一哄而散。酒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下叩头不止。八个家丁跑进楼来,大喝:“这里什么所在,你们在此中吃酒么!”弟兄听了大怒,立起身来说道:“酒楼是留客之所,人人可坐。你莫非就是胡家几个凶奴么,来阻挠我们吃酒?”“好生大胆,”八人齐喝道,“我家胡大爷要登楼来,你们快些滚下去,只算不知者不罪。”三人喝声:“胡说!胡伦有甚大势力,不许我们在此么!快教他来认认我桃园三弟兄,立着侍酒,方恕他简慢之罪。”家丁大怒,喝声:“大胆奴才!好生无礼!”早有胡兴、胡霸抢上,挥起双拳就打。却被张忠一手格住一人,乘势一撂,二人东西跌去丈远。又有胡福、胡祥飞步抢来,李义圆睁环眼,喝声“且慢”,飞起连环脚,将二人一齐跌倒。胡昌、胡顺、胡荣、胡贵四人,见不是势头,只得一齐拥上来捉三人。狄青毫不在意,将身子一低,伸开双手,在四人腿上一擦。四人喊声“不好”,向地跌下。八人起来,又思抢上,岂知身躯未近,人已先跌,只得爬起来,一同逃下楼去了。
狄青看见,冷笑道:“这八个奴才,不消三拳两脚,打得都逃下楼去了。二位贤弟,我想胡伦必不干休,料他必来寻事,不如我们三人一同下楼去,方为上策。虽不是怕他,恐他多差奴才来就虎落平阳被犬欺了。”张忠道:“哥哥所算不差。我们下楼罢。”此时狄青在前,张忠、李义在后,正要下楼,岂料胡伦公子雄赳赳,气昂昂抢上楼来,高声大喝:“谁敢无礼!我胡大爷来也。”狄青问曰:“你就是胡伦么?”轻轻在他肩上一拍,胡伦已立脚不稳,由楼跌下,八个家丁上前扶起,已跌得头晕眼花了。胡伦即唤家丁们快拿住三个贼奴才。狄青大喝道:“胡伦,你还敢来么?”胡伦被跌得浑身疼痛,忿怒异常,便大喝道:“何方凶汉?擅敢放肆!我大爷就来,你便如何。”说罢,直抢上前,七个家人随后。胡兴见势头不好,已先回家中禀报胡公去了。却说胡伦奔抢至狄青跟前,狄青伸手挟胸抓住,提了起来,宛如抓鸡一般。七个家人只管呐喊,又见张忠、李义怒目圆睁,不敢上前,唯大骂:“这还了得!三个凶汉如此胆大凶狠,还不放下公子,倘若胡大人一怒,只怕你三条性命无日子了。”当时狄青少年气盛,加以酒已半酣之际,一闻家丁之言,怒气冲冲喝声:“贼奴才,要我放他么,也不难,且还你罢!”遂将胡伦一抛,高高掷起,头向地脚朝天跌于楼下。三人哈哈冷笑,重回楼中饮酒,方才下楼之言已忘记了。
当下七名家丁见抛了公子下楼,急急跑走下楼来,只见公子天灵盖已碎,血流满地,已是不活,吓得面如土色,大呼:“反了反了,清平世界,有此凶恶之徒将公子打死。真乃目无王法了。”店家早已吓得半死。街上闲观之人亦渐渐走拢来看。是时胡府家丁又添上百十余人,将店中重重围了。这三人在楼中饮酒,还不晓得胡伦跌死,正在你一杯我一盏吃得兴高采烈之时,忽有二三十人一拥上楼拿捉凶手。这三人一见大怒,立起身来,一阵拳打脚踢。这二三十人站立不住,只得纷纷退下去。
此时酒家看来不好,只得硬着胆子登楼,跪下叩头不已,称言:“三位英雄祈勿动手,救救小人性命才好。”三位道:“我们又不是打你,何用这等慌忙?”酒家道:“三位呀,你今把胡公子跌死了。他的势头凶狠,方才小人已曾禀告过了,你还不知么?”狄青道:“胡伦死了么?”酒保道:“天灵盖已打得粉碎,鲜血满地。难道还是活的吗?今胡大人必来拿我,岂不是小人一命,丧于你三人之手。”狄青道:“店主,休得着忙!我们一身做事一身当,决不来干连你的。”酒家道:“你虽然如此说,只是你三人乃异省的人民,一时逃脱,岂不连累小人?”张忠道:“我三人乃顶天立地的英雄,决不逃走。你且再拿好酒上来,俾我弟兄饮个爽快。如不送来,我们真个要走了。”酒家听了,喏喏应允,言要酒也容易,此时急忙下楼,取一坛顶好的酒送上楼来,只恐他们脱逃,遂将好酒好肴,来羁縻他们。弟兄三人大悦,尽量畅饮不休。
是日,胡制台闻报大惊,即刻传令知县,前往拿捉凶手。县主奉令,带了差役人等数十名到了酒肆门前,验明尸伤,确系扑跌殒命。当时县主即唤酒家上来,问他姓名。酒家禀道:“大老爷在上,小人名唤张高。”县主又讯三人姓名,怎样将公子打死的须从实说来。酒家道:“他三人名姓小人实是不知。只是一个红面的,一个黑面的,一个白面的同来饮酒,要上对面楼中,当时小人再三不肯。岂知他十分凶狠,伸出拳头将小人揪住要打。那时小人力怯无奈,只得容他登楼去。后来公子到了,即时登楼厮闹。彼时小人正在楼下烫酒,如何殴打,小人实未看见。老爷若欲知详细情形,只要讯问三个客人,即明白了。”县主听罢,即斥令酒家暂退,命传三人上来。当下衙役唤三人至前。县主问道:“你三人叫什么名姓?”李义道:“吾姓李名义,山西太原人氏。”张忠道:“吾是直隶顺天府人,名唤张忠。”狄青道:“吾乃山西西河人,姓狄名青。”县主曰:“你三人既是他省人民,在外为商,该事事隐忍才是。在此饮酒,缘何将胡公子无端打死?你且从实招来,以免动刑。”张忠道:“大老爷明鉴,吾三人在楼中饮酒,与这胡伦两不相干。岂料他领了七八个家丁打上楼来,不许我们饮酒。这先是胡伦差的。”县主听了,喝声:“胡说!你还说公子么。你既坐了他的楼,理须相让。况他是一个贵公子,你三人是愚民,即同辈中借用了东西还要说些好话。如今料你三凶徒欺他斯文弱质竟行凶将他打死了,还要说此蛮话,好生可恶!”狄青道:“老爷若论起理来,胡伦亦有差处。他一到店中即差家人打上楼来,不容分说。后来胡伦上楼,小人等并不曾动手,是他自己失足跌死,怎好冤屈小人打死他的。望乞大老爷明鉴详察。”县主大怒,喝声:“利口凶徒!你们将公子打死,还要如此强辩。皇城法地岂容此凶恶强徒。若不动刑,怎肯招认。”吩咐先将这黑脸贼狠狠夹起来。当时差役正要动手,来脱张忠靴子。忽来了一位钦差名叫包拯,人称铁面阎罗官,因巡查到此,得知情形,即向知县道:“这件事案情重大,待本部带回衙去,细细究问,不怕他不招认。”说罢,遂命亲兵将三名凶犯带转回衙去了。
是日,包公带转犯人升堂坐下,威风凛凛,令人着惊,命先带张忠,吩咐抬起头来。张忠深知包公乃是一位正直无私的清官,故甚是钦敬,呼声:“包大老爷,小人张忠叩见。”包公举目一看,见他豹头虎额,双目如电,想他是一个英雄之辈,如挑他做个武职,不难为国家出力,即言曰:“张忠,你既非本省人,做什么生理,因何将胡伦打死?且从实禀来。”张忠想道:“这胡伦乃是狄哥哥扔下楼去跌死的。方才在知县跟前,岂肯轻招。但今包公案下,料想瞒他不过。唯当先结义之时,立誓义同生死。如今且待我一人认了,以免累他二人。”张忠定下主意,呼声:“大老爷,小民乃顺天府人氏,贩些缎匹到京发卖,与李、狄二人在万花楼酒肆叙谈。不料胡伦不许我们坐于楼中,领着七八个家人如虎如狼打上楼来。小人自恃有些气力,将众人打退下去。后来胡伦上楼与小人交手,一跤跌于楼下,撞破脑盖而死,实是小人误伤的。”包爷想道:“本官见你是个英雄汉子,与民除害,倒有开豁之意。怎么刑尚未动,竟是认了?若竟开放,未免枉法。不如且带下去,再讯这第二个罢。”张忠讯毕,又传李义上来。当下李义跪下。包公一看李义,铁面生光,环眼有神,燕颔虎额,气概昂藏。包公道:“你是李义么?哪里人氏?这胡伦与你们相殴,据张忠言是他自己跌坠下楼身死,可是真情么?”原来李义亦是莽夫,哪里听得出包公开释他们之意,只想:“张二哥因何认作凶手?待我禀上大老爷,代替他罢。”遂禀道:“小民乃山西太原人。三人到此贩卖缎匹,在万花楼饮酒与胡伦吵闹,小的性烈,将他打下楼坠死的。”包爷喝道:“张忠说是他与胡伦相争,失足坠楼而死。你又说是你打死的。难道打死人不要偿命的么?”李义言:“小的情愿偿命,只恳大老爷赦脱张忠的罪,便是大恩了。”包爷听罢,遂命将李义带下去,再将狄青带上来讯问。
狄青上堂。包爷细看这小英雄,好生面熟,但不知在哪里相会过的?原来包公乃文曲星,狄青乃武曲星。今生虽未会,前世已相逢。故包公满腹狐疑,此人好生面善,但一时记忆不清,遂问:“你是狄青么?哪省人氏?”狄青禀道:“小民乃山西西河人,只为偕友到此经营,是日于楼中饮酒。不知胡伦何故引了多人上楼要打吾三人,小民等略精武艺,即将众人打退。至胡伦跌死,却是小人抛下去的,张、李并非凶手。大老爷明鉴万里,求将他二人放了。”包爷暗想道:“这又奇了,别人巴不得推诿,他三人倒把打死人的罪名都认在自己身上。此中必有缘故。想三人是义侠之交,同场做事,不肯置身事外。所谓甘苦患难,死生共之。如此义气,诚是难得。因想胡伦纵肆横行,毫无禁忌,良民受害,伊于胡底。老夫早欲寻他破绽,无奈他机巧多端,所以不果。今日之死,实是为地方除一大恶,更想张、李、狄三人,乃是异乡孤客,正如羊入虎群。若非胡伦依势恃强,此三人焉敢动手?纵伤了他性命,亦是胡伦该死。”想毕,包公即将惊堂木一拍,大喝道:“你这三人说话糊涂。况且验明胡伦尸伤系是被跌身死。如何这等胡供!岂不知打死人是要偿命的,你们莫不都是疯汉么?”喝命撵他们出去。斯时三人齐声称谢,连忙回寓,收拾行李,返乡而去。包爷断结此案,胡制台虽有势力,亦无可如何。而万花楼左近一带居民,自胡伦死后,得以免此暴虐,莫不称颂三人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