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蒙山斗箭
话说宋朝梁山泊头领宋江手下，有一个善射猛将，唤作小李广花荣。他的箭百步穿杨，神妙不测，后来，却在望蒙山下，与一个女子斗箭，竟射输了，死于非命。实是一件奇事。
那女子是谁？说来话长。当初梁山泊附近，有一个祝家庄，形势险要，人马强壮。庄主祝朝奉与三个儿子祝龙、祝虎、祝彪都英雄非常，却误坠宋江诸人计谋，身首异处。祝朝奉有个异母幼弟，唤作祝永清，那时幸在东京，未遭毒手。永清渐渐长大，智勇兼全，常咬牙切齿，要报这破家大仇。这射死花荣的女子正是祝永清之妻，姓陈，名唤丽卿，自小丧母，父亲陈希真是个得道之士，又精通兵法，因此丽卿学得诸般武艺无不奇妙。陈希真本在东京做南营提辖，因恶了太尉高俅，恐被陷害，只得和女儿、女婿同在猿臂寨落草，却暗暗扶助朝廷，专与宋江为难。
闲言少叙。且说一次宋江率领花荣、欧鹏等与陈希真对敌，两军混战一场，宋江大败，逃到望蒙山下。陈希真便占了望蒙山，就在山上安营立寨。原来望蒙山在山东新泰城东南，离城四里，山高五里，实为新泰保障。宋江收集败残人马，要想入城暂息，猛想此城已失保障，如何守得，便对花荣道：“我今番要与陈希真拼命了。”当夜各自安寝无事。
次日黎明，宋江部署人马，领了花荣、欧鹏、王良、火万城四人直到山下讨战。这边希真守寨，祝永清、陈丽卿、栾廷玉、祝万年四将领兵下山。两阵对圆，鼓角齐鸣。一声呐喊，祝永清倒提方天画戟，拍马先出，高叫对阵谁人出马。花荣挺枪而出。两人更不叙话，举器便斗。战场上一戟一枪，来来往往，斗到四十余合。丽卿挺着梨花枪出来，直取花荣，替回永清。丽卿与花荣两马盘旋，两枪卷舞，奋战多时。欧鹏见花荣不能取胜，便拍马挺枪来助花荣。丽卿不慌不忙，一条枪敌住两人。这边栾廷玉见了，也提枪跃马去助丽卿。战场上四条枪，神出鬼没，蛟飞龙舞，化作一团杀气。两阵上的人暗暗喝彩。那边王良旁观多时，更耐不得，便托戟在手，骤马奔来，替回花荣。宋江见了，便叫火万城也去替回欧鹏。火万城挺戟便出，两戟两枪，飞花滚雪似的往来厮杀。丽卿统计前后已经战二百余合，深恐马乏，便抽身回阵。栾廷玉一条枪，敌住火、王两戟，转战不衰。两阵战鼓震天，喊声动地。宋江见栾廷玉枪法神明变化，火、王两个敌他一个，尚自遮拦多，攻取少。正想再着人去帮，只见对阵祝万年已横戟跃马而来。栾廷玉见火、王二人本领不甚高强，便抽身而出，让万年且去厮杀几合再看。万年摆开画戟，忽左忽右，迎敌火、王二人。火、王二人各奋一戟，东旋西转，攒刺万年。战到二十余合，那三支画戟上的金钱豹尾幡，忽然搅作一处。各人都要家伙使用，急切挣拆不开。对阵小李广花荣却看得亲切，连忙将枪挂了，拈弓搭箭，拍马向前，拽满雕弓，觑定万年咽喉，飕的一箭射去。
这也是祝万年命不该绝，早被阵上陈丽卿，眼明手快，瞥然看见，即忙撤枪在地，抽弓搭箭，大叫：“对阵休使暗计！”语未绝，花荣一箭已到万年咽喉。说时迟，那时快，花荣箭到，丽卿一箭也到，两箭相遇，箭镞和箭镞射个正着，将那花荣的箭射开数丈。两支箭都滴溜溜地斜插在草地上。这边阵上一声喝彩，吓得那边阵上个个目瞪口呆，连花荣也惊得倒退数步。丽卿长笑一声，又是一箭，电光到处，那三支戟上豹尾幡豁然分开。王良、火万城吓得汗如雨下，不敢恋战，飞马跑回本阵去了。祝万年精神振奋，挺戟追去。花荣插弓提枪，连忙迎住。祝永清飞马杀出，那边欧鹏也慌忙出马。丽卿将弓插了，拾了那支枪，正待杀出。只见万年、永清和花荣、欧鹏战得不分胜负，各自勒马回阵。两阵一齐收兵。
先说宋江回营，烦闷异常，满拟此番大胜陈希真军一阵，便好夺望蒙山。不料希真将佐如此厉害，难以取胜，不觉忧从中来，长吁短叹。众头领各无言语。花荣见宋江如此，便起身对宋江道：“哥哥休要心焦！陈丽卿箭法却高，小弟实气她不过。何不竟去下个战书？订她明日专来斗箭，先除了这人。阵上之事就容易了。”当夜修起一封战书，便差人往希真营里投递。
且说当日祝永清收兵回来，希真在山上迎接入营，安放人马。少顷设酒叙宴，谈论本日阵上之事。万年深谢丽卿救命之恩，丽卿道：“花荣那厮真是好箭！名不虚传。将来阵上好生不便。”说未毕，忽报敌军有战书呈上。希真拆开看时，只见上写着：“山东义士宋江致书于陈总管阁下：窃以两将相争，各为其主，人各有技，将各有能。贵营中陈丽卿决拾专能，仆姑擅妙，每挟穿杨之术，常图暗箭之施，但正士不当阴谋，君子何妨争射？与其潜身以取事，不如明奏以图功。敝寨有花荣者，艺亦成名，学能志彀。兹届两军相见，何妨一矢加遗，各尽其才，各施其技，专诚斗箭，共睹张弓。余器不列于阵前，他将不容于助战。纵有死伤而勿论，必分胜负以收兵。肃泐奉陈，立请时日。”希真看罢，回顾丽卿道：“花荣要与你斗箭，你意如何？”丽卿听了这句话，正似天上落下一个宝贝来，直喜得五脏开张，对希真连称道：“有何不可，有何不可？爹爹就批今夜何如？”希真笑道：“无此理也！你既愿去，就批明日。”当时将战书批了，交来差带去。
次日黎明，宋江率领人马，黄信、鲁达等头领均着保守新泰。这里先调齐马枪兵、长枪兵、短刀兵，列为三层，派欧鹏、王良、火万城管领，都藏在阵后。只等花荣射杀了丽卿，便乘胜冲杀过去。调弓箭兵做了头阵，花荣领兵，宋江压阵先行。当时三声号炮，鼓角齐鸣，拔寨齐起，杀到望蒙山下。早有营门小校，报入希真中营道：“贼兵来也！”希真便令弓弩兵拥护了丽卿，这里安排枪、炮、剑、戟、刀、牌各队埋伏阵后，等待丽卿得胜，即便冲杀。祝永清、祝万年、栾廷玉、栾廷芳、召忻、高梁随着希真齐出。只留史谷恭率领唐猛、娄熊、花貂、金庄看守山上大营。当时号炮三声，军马一齐下山，就山下一片空地上，扎住了阵脚。却好两阵对圆，各吹三通号角，震天震地，一齐呐喊，须臾两军静荡无声。两边无数勇将俱在阵脚边远远观看，专等陈丽卿与花荣斗箭。只见宋江军一边旗门开处，花荣先出。那花荣头戴一顶铺霜耀日红缨凤翅金盔，身披一副榆叶钩嵌唐猊铠，腰系一条镀金狮子蛮带，前后兽面掩心，系着一条绯红团花战袍，下穿一双卷云黄皮靴，左佩一口赤铓剑，右悬一壶修干铜牙箭，手中持着一张桦皮青鹊弓，坐下一匹惯战能征大宛名马，不带别项军器，拍马直到垓心，等待斗箭。这边阵上丽卿，见花荣不带军器，也不带那梨花枪，只一副弓箭，放辔而出。那丽卿头戴一顶闪云凤翅金冠，身披一副连环锁子黄金甲，腰系一条镀金夔龙钩心带，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系一条大红湖绉绣凤战裙，下穿一双盘金飞凤鞋，左佩一口青錞剑，右悬一壶雕翎狼牙箭，手中握着一张塔渊宝雕弓，坐下一匹飞电枣骝马，缓缓纵到垓心。两阵上寂静无声。
花荣见丽卿出马，便在马上横弓欠身道：“女将军听着，俺花荣久慕神箭，愿请赐教。”丽卿道：“既是将军先愿比箭，就请将军先射。”花荣纵马放开，厉声道：“有僭了。”言未毕，翻身开弓，飕的一箭。丽卿即忙抽箭，搭在弦上，紧对着花荣箭头，一箭射去，杀气影中，电光飞到，将那花荣的箭对头一激。两箭力不相让，箭锋错过。丽卿的箭斜向花荣一边去了。花荣的箭也斜向丽卿一边去了。两箭都不伤人，空掷在衰草地上。两阵都看得呆了。花荣道：“女将军且住！若照如此，只管箭镞对箭镞射过去，射到几时。须得另议射法，立分胜负。”丽卿道：“花将军意中待要如何射法？”花荣道：“此后你三箭我三箭，轮流代换。你射时，我不动手。我射时，你也不许动手。”丽卿道：“甚好！仍请将军先射。”说罢，便带转马头，泼剌剌向东而走。花荣纵马赶上，右手放下缰绳，便去壶中拔箭。丽卿的马已驰电般去了。幸亏花荣的马还追随得上。花荣在马上扣弦搭箭，暗想道：“这女子甚不易取，我须用声东击西之计。”便把那扣好的一支箭取下，交与左手，与弓一并捏了，右手便将弓虚扯一扯。丽卿听得脑后弓弦响，急忙闪避，花荣便从她闪避这边一箭射来。丽卿闪了个空，晓得中计，便索性往闪的一边，再避过去。那支箭恰恰地往耳边拂过了。希真、永清在阵上都替丽卿捏一把汗。宋江连称可惜。丽卿的马已跑到围场尽处，把马一兜，霍地回转身往西边跑来。花荣也勒转马头，就势里赶将来，地上八个马蹄，驰风击电似的奔走。丽卿识得花荣厉害，十分提心。花荣因初计不成，心内已有些虚怯，抽箭在手，又生一计，想道：“我用送往迎来之计，看她何如？”即忙搭箭在弦上，却将马一拍，往斜刺里便走，便把那弓拽满，却不去觑准丽卿，偏将那箭锋向丽卿马前少许地方，一箭射去。丽卿见他马向斜刺里走，早已识得，偏却要蹈险逞奇，竟放心一马冲去。那支箭已横飞的到了胸前，丽卿见了，把身子往后一仰，顺便用手将那支箭杆一扑，那支箭便远远地跌落在地下了。宋江及众将都大吃一惊。希真及诸将都同声喝彩。花荣心中十分焦躁。丽卿见花荣如此厉害，因想：“再闪他一箭，须要让我射了，好歹要结果了他。”
丽卿的马跑到西边尽头，忽地又回转身来。花荣见丽卿转马，猛想得一个移远就近之计，便将自己的马立住了将箭藏在身后，只等丽卿的马迎过来，霍地翻身，飕的一箭，向丽卿对面射去。丽卿不慌不忙，张开樱口，将那箭头轻轻衔住，面不改色。花荣及两阵上的人一齐失惊，一片骇声不绝。丽卿见花荣失惊，即将花荣的箭搭在弦上，飕的射来。花荣急忙闪过，这箭出人意料，若非花荣闪避得快，当下便已断送性命。当时花荣闪避了这箭，拍马便走。丽卿的马奔雷掣电地追上，第二支箭已发，花荣不及提防，箭锋已到后颈，花荣急闪，那支箭已从颈边贴肉的刮过去。花荣惊出一身大汗。背后弓弦又响，花荣扭过身子，用手中的弓忙去一隔，丽卿第三支早到，只听泼剌一声，花荣的弓干已被那箭劈断。这是丽卿的连珠箭法，神化无比，精妙绝伦。花荣不觉目瞪口呆，丽卿高叫道：“花将军，且请回阵换弓，再来比较。”花荣更不答话，拍马回阵去了。丽卿也放马归到本阵，希真、永清迎接入阵，都咋舌称险。丽卿道：“爹爹休慌！只是花荣这厮非常厉害，他头一箭险些着他的手。”希真道：“你此时劈了他弓干已算得胜。我看斗箭一事就此停止。速将阵后鸟枪兵放出，乘其不备，掩杀过去，倒好得个大胜。”丽卿道：“不可！孩儿已约他再来比箭。岂可失信？”永清道：“兵不厌诈，但能得胜，失信何妨？”丽卿道：“我也不但为此，这人不除，终是大患。今日好歹要射杀了他，以便日后阵上放心。”希真拗她不过，只得依了。
丽卿在阵中少息，等待出阵。那边花荣回阵，宋江迎入，只是摇头咋舌。花荣下马，略坐坐定了神。宋江口里不说，心中踌躇想：“此番若再教花荣出去，深恐万一失手，又送一个兄弟。若不再出，又实气他不过。”只见花荣开言道：“这陈丽卿果然厉害！待小弟略歇歇力，定要去除灭了她。一来为兄长去一大患，二来小弟方才折弓之耻，也须泄忿。”宋江末及回言，只听得对阵起鼓，丽卿已出。花荣急忙换张新弓，又添了几支好箭，飞身上马，纵出阵前。两人相见，更不叙话，开弓便射。但见两骑奔驰，两箭往来，一似流星相逐，各逞本领，各显神奇。足足放了七八支箭，你来我闪，我去你逃，两边各无损伤。丽卿心下焦急起来，因想：“此时若不射他的马，断难济事。”此时花荣马在前奔，丽卿马在后追，当时搭箭弦上，拽满雕弓，眼睁睁觑定花荣坐马后跨，一箭射去。
花荣听得后面弓弦响，回头看时，只见那支箭向着下三部风也似的追来了，便识得是射马，即忙将缰绳一提，那马霍地一跳，那箭从马腹下过去了。花荣大怒，便也飕的一箭，向丽卿马头对得准准地射来。那匹飞电枣骝马见有箭来，不等人去照应，急窜向斜刺里去。那支箭却射到空处去了。丽卿大怒，一箭往马左射去，花荣急忙避得，一箭又从马右射来，两箭幸而都射不着。花荣心里惶急起来，暗想：“今番认不得真了。不如乘她射马之时，她正全神照顾下面。我却出其不意射她头盔。不管她死伤何如，我便算得胜回营。”算计已定。谁知丽卿心中也生暗计，一心要借马作样，略放高些，射他的肚皮。正是人各有心，两不相知。此刻两阵上的主帅、将官、兵卒都静悄悄地留心观看。只见两弓齐开，两箭并发，花荣的略早些，一箭过去，丽卿头盔飞去。希真阵上，吃了一惊。花荣大喜，忽然一声叫，一箭中腹，仰后而倒。宋江大惊退后，希真挥军杀上。丽卿得意已极，插弓在袋，挽了头发，抽剑当先，杀入敌军。宋江军见花荣阵亡，个个心胆碎裂，哪敢迎敌。希真、永清已统领大军，枪炮夹着箭矢潮涌般杀上来。宋江又气又惊，神志已昏。欧鹏、王良、火万城只得紧紧保着宋江奔逃，哪有余神约束全军。只见希真军个个奋发，大呼掩杀。宋江兵早已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黄信在城内闻报，大惊，即忙领兵出城接应宋江。宋江逃入城中，急得神昏气败，半晌方定，想到花荣阵亡，兵马大败，不觉放声大哭道：“天绝我也！”众人近前解劝。宋江收泪痴坐，浩然长叹道：“花兄弟与我患难至交，不料今日与他分手了。”说罢，又复大哭。众人无法，只是慰劝。且说希真收兵回营，传令各营开筵畅饮。酒席之间，众人赞扬丽卿，声不绝口。丽卿摇头道：“今日之事，只好算个侥幸。其实那花荣的箭，确是神妙。当今之世，只怕要第二个花荣，断没有了。今番也是他命该绝。不然，这箭有何难避。”希真、永清都道：“花荣真个厉害！今番除灭了他，我们真大放了心。”众人各各快乐酣饮，尽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