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仁寺
话说清朝雍正初年,邳州河工州判姓安名学海,满洲人,为人正直无私,不解钻谋奉承,因此不合上司河台之意,将其调署高堰外河通判。偏又高堰水涨,把河工塌去一百余丈。河台即借此端,诬其修工不坚,令其戴罪赔修,发交山阳县看管。夫人安太太闻信,吓得焦急万状。有一公子在京家中读书,未随任所。此时安公只得写信令人进京,命安公子变卖田宅赔修。公子接信后,万分着急,一夜未睡。次日急急变产,凑了二千四五百金,带了一名跟随,姓华名忠,雇了两个骡夫,即日骑骡动身,前往救父。
一日,走到茌平土站。忽然,华忠患起病来,不能前行。公子焦急万分。华忠云:“公子有要事,不能等我。此处茌平往南叫作二十八棵红柳树,该处有我一个妹丈,姓褚名一官,跟他师父住在邓家庄。公子替我写一信给他。公子明日就可带了信起身到茌平,那里有一座悦来店,先住下。将信送去,令其先送公子到淮安。待我好了,随后赶来。”公子听说道:“只得如此。”次日,别了华忠,带了两个骡夫,往南走到悦来店,便取出那封信,又拿了二吊钱,交骡夫二人道:“你等往二十八棵红柳树,请褚一官快来。千万不要误事!”这两个骡夫,一个叫苟傻狗,一个叫白脸儿狼。二人接了信,走到一土山。白脸儿狼说:“我们歇歇罢!”苟傻狗说:“还有二十里路,你就乏了?”白脸儿狼道:“你真把信替他送去?”苟傻狗说:“接了他钱,如何不送?”白脸儿狼道:“二三吊钱,你就眼饱。有本事把他二三千银子搬过来,还不领他的情。”正说到这句,只见一人骑着一头黑驴儿,从路南慢慢地走了过去。驴上那人把马缰绳往怀中一带,就转过山坡儿过山后去了。那苟傻狗接着问白脸儿狼道:“你才说告诉我什么巧法?”白脸儿狼道:“这话可不传第三人!也不是我坏良心来兜揽你,因我们是一条线上的人。”苟傻狗道:“依你如何?”白脸儿狼说:“依我回来到店,把他骗上了。不走二十八棵红柳树,往北奔黑风岗。等到岗上,把他向山涧一推,这银子、行李就是你我之物了。”二人商定,不送信去,复回悦来店。
那安公子打发骡夫走后,在店吃饭,一时闷上心来,惦着华忠,不知好否?骡夫去了半天,不知褚一官能来否?自己又不敢离开此处。安公子正在盼望,只听得外面嘚嘚的一阵牲口蹄儿响,便算定是骡夫回来了,忙忙出了房门,站在台阶下等,只听得牲口蹄儿越走越近,一直骑进穿堂门来。安公子看了看,才知不是骡夫,只见一人骑着匹乌云盖雪的小驴儿,走到当院,那牲口站住,她就弃镫离鞍下来。安公子留神一看,原来是一个绝色女子。只见她艳如桃李之中,却又凛如冰霜,对了她,晃得人胆气生寒。安公子忙退进房,回头一看,见她头上罩一幅元青绉纱包头,两个角搭在耳边,两个角盖在脑后,身穿一件青粗布衫,盖着两手,裤子不卷,脚穿蓝尖头绣花弓鞋。安公子心想:“我从来怕见面生的人,却也见过许多少年闺秀,从不曾见这等一个人,弄成如此打扮。是何缘故?”一面想着,转身将门帘放下,朝着帘缝望外又看。那女子下了驴儿,把缰绳搭在鞍头上,鞭子往鞍桥洞内一插。那店中跑堂的从外进来,就往西配房一让,此房正对自己住房。又听跑堂的说:“这牲口拉到槽上喂罢!”那女子说:“不用。你替我拴在窗根下。”跑堂的回身,拿了脸水茶壶,放在桌上。那女子道:“把茶留下,别的一概不用。”说罢,进房去,先将门帘吊起,坐在椅上,一言不发,呆呆地对这边望。
安公子想道:“这女子颇觉奇怪。独自一人,没有男伴,没有行李,一定是看道路的,做强盗的。等我把门关上。”谁知那门关上又开了。向帘缝里一望,见那女子对着这边冷笑,公子道:”不好!她准是笑我呢。只是这门又关不住,如何是好?”一眼见东首放着一块大石:“不如把此石搬来顶住门,连夜晚都可放心。”随即走到院子当中,对着穿堂门外找跑堂的,可巧见他靠在窗台上歇腿。公子朝他招一招手。跑堂的道:“你老要开水?”公子说:“不是。烦你把此石拿到我房内去。”跑堂的道:“这东西有二三百斤,我拿不动。”公子道:“你叫打更的拿,我给钱。”跑堂的叫两个更夫,一个走来把石踢了一脚,那石丝毫不动。一个说:“非拿锄头把根掘起来不行。”便去拿了锄头、绳杠来了。
只见那个女子款款地走到跟前,问道:“你们做甚?”跑堂的道:“这位客人要用此石,替他搬进去。请站开,小心碰着。”那女子道:“搬这块石头,何至闹得马仰人翻。”一更夫道:“这家伙如何搬得动?”那女子对石一看,有一尺多高,二百多斤重,对更夫道:“你们走开!”她先挽袖子,把青粗布衫往旁一掀,两只手靠定石头,只一撼,又往前一推,那石头就拱起来了。看的众人齐声喝彩。那女子回头向公子道:“尊客,此石放在何处?”公子道:“有劳放在房内。”那女子一手提石进门,轻轻把石放下,把身上土拍了拍,回身靠桌坐下,说:“尊客,请房里坐。”
安公子一见,心里道:“怕她进来,她反坐下。”欲不进去,一想银子、行李在内,只得进房,向女子致谢。那女子也还了个礼道:“尊客请坐!请问上姓仙乡何处?看你不是官员,又非买卖。究竟有何要紧之事?不带一人,就这等孤身上路。”公子说:“我姓安,乃保定府人,到河南去打算谋馆。有个家人在后病了,随后就来。”那女子冷笑说:“你说是保定府人,你乃京都口音。你说往河南去,如今走的乃山东大路。你又说去谋馆,世间哪有带二三千银子去谋馆之理。你说有一家人在后,此句倒是实话。”一番话把公子吓得闭口无言。又听女子道:“我请教你,要这块石头何用?你分明误认我的来意,负了我一片热肠,只怕你前程自误。”
安公子听了一想:“我原为保这银子,欲救父难。如此看来,连我性命都要不保了。”只急得痛哭起来。事到其间,不得不说实话,安公子只得向那女子道:“我姓安,名骥,由京而来。因父犯罪在监,自己变产救父。家人卧病,只剩自己一人。”从头至尾对那女子哭诉一遍。那女子不听犹可,听了只见她面上现出一团杀气,那眼泪在眼眶内乱转,只不好哭出来,向安公子道:“你原来是个孝子!你如今穷途末路,举目无亲。你请的褚一官,他万不能来,你不必妄等。我既出来多事,定保你人财无恙,父子团圆。此刻我尚有些小事,必须亲走一趟。我早则三更,迟则五更,必定回来。你两个骡夫回来,无论如何说法,你千万不要听他。等我来再走。要紧要紧!”说着叫店家拉过那驴儿骑上,说声:“公子保重!”一阵电卷星飞,霎时不见踪影。
却说那女子搬石头时候,众人便都诧异,及至和公子攀谈传到店主耳中。那店主是个老经纪,见那女子行踪古怪,公子又年轻,便走来问公子道:“那女子是否认识?一路同来的?”公子说:“我连她名姓都不知。”店主说:“我看那女子有些邪气。如有差失,都是店中干系。你不如早走为是。”公子说:“叫我一人怎走?”店主往外一指道:“那不是骡夫回来了。”那公子连忙问:“见着褚一官没有?”骡夫道:“好容易找着。他家内有事,不能来,请你亲去。”公子便忙收拾行李,带了骡夫去了。
这女子到底是何等之人?且慢说她姓名。从幼学得武艺高强,因她心中有一腔恨事,激成个脂粉英雄,抑强扶弱,好打不平。因过土山,听骡夫商量伤天害理,她动了义愤,即到店见公子,借那石头搭话,晓得乃一孝子,想救他这场大难,故临行叫等她来再走。却说骡夫引公子往北而行。见那路崎岖不平,没有村庄人烟,公子有些怕起来了,便说:“如何走到这荒僻地方来?”白脸儿狼说:“此是小路,过了山冈,就见着二十八棵红柳树。”行了一程,到了黑风冈山脚,白脸儿狼对苟傻狗说:“你照应行李,我先上冈去看看。”正走间,路旁老树枝将骡眼撞了一下,将骑上之人掀了下来。那骡子顺山脚跑了,还有两匹骡也跟了下来。白脸儿狼见骡跑了,他爬起来就赶,草帽也落了,一直赶到一座大庙。公子抬头一看,山门上写“能仁古刹”四个大字,东边墙上挂一木牌,上写“本庙安住行客”,下坐一和尚卖茶。公子便问:“到二十八棵红柳树还有多远?”和尚道:“往南去才是。今日不早,山上有老虎吃人,前去没有饭店。今晚在庙住下,明日再走不迟。”说着把钟敲了三下,由内走出两个和尚,向公子道:“庙内现成茶饭,明日随心布施。”公子尚未答应,那和尚不由分说,把驮行李骡子拉进门去。这和尚便引公子进去。和尚帮着卸行李,觉得沉重,对那一个道:“你告诉当家出来招呼客。”
只见从东院出来一个胖大和尚,上前打个问讯道:“施主辛苦,请东院内坐。”说罢将公子引进坐下,和尚在下相陪,叫小和尚倒茶来。一时茶罢,端上饭来,胖和尚向公子道:“施主,这里是苦地方,没好吃的,请饮杯素酒。”公子端起来举一举,就放下了。胖和尚站起来,又斟一杯。公子说:“勿斟!我是天生不能饮的,抵死不敢从命。”一时匆忙,说时无意一推让,和尚一失手,将杯子掉在地下,泼了一地的酒,忽然冒上一团火来。胖和尚登时翻脸说:“我将酒敬人,并无恶意。你好不懂交情,把我酒泼了。”说着伸手拿绳子把公子推向柱上捆了。公子道:“师父不要动怒,我喝酒就是。”再三哀求,那和尚总不理他,手拿一把尖刀说道:“我乃赤面虎黑风大王,因今日有事,不曾出去。你既上门,给你药酒喝,你抵死不喝。我看你心有几个窟窿?”说着,把衣扯开,把刀对心窝刺来。忽见一道白光从半空中扑来,他一见就知有暗器,正要躲开,一个铁弹正打在左眼上,“哎呀”一声便倒。公子吓得魂飞魄散,等苏醒过来,一看自己捆在柱上,和尚反倒在地下死了。他口内连称怪事,话还未说完,只见半空一片红光一直飞到面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女子,头上罩一方大红包头,从脑后兜向前,在额上扎一个蝴蝶扣,身上穿一件大红小袄,腰系一条大红汗巾,下面穿一件大红中衣,脚蹬一双大红羊皮平底靴子,左肩挂着一张弹弓,背上斜背着一个黄布包袱,满面杀气,回身一脚,把和尚尸首踢开,手拿尖刀奔向前来。
安公子说:“我今番性命休矣!”那女子便用刀将绳割断,向公子道:“走!”安公子一看,原来是救他来了,即望她流泪道:“我一步也走不动。”那女子便伸手去搀,一想男女授受不亲,忙将弹弓褪下,向安公子道:“你两手攀住这弓,就起来了。”安公子说:“我这大的人,这小小弓儿如何擎得住?”那女子说:“你且试试看。”安公子果然用手攀住那弓。那女子左手把弓靶一托,右手将弓梢一按,轻轻地把安公子钓了起来,即走进房去。安公子跟他进去,便双膝跪倒,问道:“你乃何人?来救我大难,望你说明。待我父子团圆,报你大恩。”那女子笑道:“方才同你在店谈天,又不隔十年八年,你就认不得了。”公子听了,再留神一看,道:“原来是店中相遇的那位姑娘,我也吓昏了。”
只见她把弹弓挂在墙上,把包袱往炕上一掷,伸手在衣底拿出一把雁翎倭刀来,指定炕上包袱道:“此包万分要紧,交你看守。少刻院中,必有一番大闹。你不许出声。”回头一口将灯吹灭,掩上了门。她却倚在门旁,望着外边。此时远远两个和尚走来,说道:“师父就吹灯睡了?”一抬头,见墙角躺着一人,走上前一看,乃是师父,诧异道:“是谁弄死了?”正说着,只见门旁蹿出一人,把二人吓了一跳,一看是个女子,因上前问道:“你是谁?”女子道:“我是我。”和尚道:“我师父谁弄死了?”女子道:“他弄死人,我弄死他。”和尚听了这话,伸手就奔那女子去。只见女子喝道:“贼东西,看刀!”霎时,两个和尚俱杀死。只见外面又来了五六个和尚。那女子跳上前去,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打了个东倒西歪,一个个都打倒在东墙角,翻着白眼出气。那女子冷笑道:“这等没用东西,也来送死。我且问你,你庙内照这等没用的,还有多少?”言还未了,只听脑后道:“不多,还有一个。”
那女子忙回转身来,见一虎面行者,手拿禅杖,直照顶门打来。那女子眼明手快,拿刀架住。他两个来来往往,吆吆喝喝,斗得十分好看。那女子斗到难分难解之处,抬起右脚,向行者胸面前一踢。他立不稳,仰面朝天倒了。
那女子片刻之间一共杀了十个人。女子笑道:“这才杀得爽快。不知房内这位小爷吓得是死是活?”说着走到房门前道:“公子,如今庙内和尚都被我杀尽。你看好包袱,我向各处走一转再来。”先往厨房一看,灰棚下卧倒二人,乃是骡夫,心肝五脏都掏去了。行李堆上放着一封信,上写“褚宅家信”,随即拿来放在怀内。她就到厨房向灶边寻一根秫秸,在灯内蘸了些油点着,回到禅堂,进房先点上灯。
那公子道:“姑娘,你回来了。这包袱交还你。”那女子道:“如今大事已完,我有万言相告。”只见她靠桌坐下,手按倭刀,说道:“这东西与我无干,却是你的。”安公子道:“分明是姑娘交我看守的,怎说是我的?”那女子道:“方才在店内,你说令尊官项须要五千金。你只有二千数百金,那一半又在哪里去弄?万一上司逼得严,依然不得了事,那时岂不负了你这千辛万苦。所以我从店中别后,便忙赶到家中,把今夜不能回去的缘故禀明母亲;一面换了行装,就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找一位老英雄,暂借三千银子了你这件大事。他听我说借,就立刻盘出来,问我送到哪里?我说替我捆扎好,就拴在驴儿上带去。他说如远处用,这东西累赘,路上带着不便,有现成金子带着,岂不简便。我听他说得有理,就拿了二百两金子,大约也足三千银子。你好好收了。”
那公子承这姑娘的情,保了资财,救了性命。这番深心厚意宛转成全。此时不知如何谢她方好,他只得向那女子道:“我安骥真无话可说了。自古大恩不谢,你叫我今世如何答报?”说着痛哭起来了。那女子道:“公子,你且住悲啼。不须介意。要知天下资财,原是天下公共的。即如这三千金全了你一片孝心。我已说过,一月还他,又不白用他的。”安公子听了,连忙站起来道:“我安骥只为自己没眼力,没见识,误信人言,自投罗网,被那和尚绑在柱上,要取我的心肝。若不亏姑娘前来救我,再有十个安骥,此时也活不成。我却不知姑娘因何来救我?更不知一直赶到此地来救我,此恩终身难报,还求你说个明白。再求你留下名姓,待我替你写个长生禄位牌,香花供养。你的救命深恩,再容图报。”
那女子道:“幸而我来救你,不然你有三条命也没了。你那图报的话,倒可不必提。若问我来历,不妨告你。”说着长叹一声,眼圈一红道:“我姓何,名玉凤。我父曾任副将,因我身上的事得罪了上司。他就参了一本,将我父革职下监,以致父亲一气身亡。那时仗我这把刀、这张弓不是报不了仇。只因上有老母,下无兄弟,父亲既死,仗我一人奉养老母。万一机事不密,我有个不测,母亲无人养赡,因此忍了这口恶气,奉母避到此地,靠着这把刀、这张弓找些钱养母。我的话说完了,要请教你。我临别再三嘱你,千万等我来再走,你到底不候着我回店。如何会走到这庙里来?”安公子听了这话,惭惶满面,说道:“我在店听了姑娘的话,半信半疑。原想等褚一官来,再作道理。那店主走来说了许多混账话,我益发怕起来。正说着,骡夫回来了,说褚一官不能来,请我今晚往他家去住。我一时慌乱,就匆匆而走。将上那座高岭,那骡忽然一惊,就跑到此庙。不亏两个骡夫保护,不知跑到哪里才止?正所谓‘飞蛾投火,自取焚身’,我安骥真愧悔无地。”
何玉凤道:“你也晓得后悔!你不但不曾认清我这番好意,你连那骡子都辜负了。听我告诉你,你说的那惊跑的骡子正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感激的那两个骡夫倒是你的勾魂使者。我今日偶然出来,不想走到山前,遇见两个人在那里说话道:‘咱们有本事把他二三千银子搬过来。’”如何不到二十八棵红柳树送信,如何把他推落山涧,拐了银子逃走的话,说了一遍。安公子听了,才如梦方醒,说道:“姑娘,我竟要借你倭刀,把那两贼人碎尸万段,消我胸中之恨。”何玉凤道:“这件事不劳费心。方才那和尚把他心肝都取了。你要不信,给你个凭据看。”说着怀里取出那封信,递给公子。公子一看,果然是交骡夫的那封信,连道:“有天理。”何玉凤接着又道:“不想我在店里与你别后,把事情弄妥了,赶回店来,你倒走了。我问店家,推说不知去向,及至问得他无话可支,才说,两个骡夫请你到褚家庄去了。我听这事不好了,他既不曾到褚家去,可要骗你上黑风岗去。我顺这条路赶来,月光之下,见一顶草帽放在路旁,所以直寻到这庙里来了。我的话就此说完了。”安公子连称感激不尽。此系何玉凤在能仁寺内救安公子的一段故事,就此完了。至何玉凤后来如何情形及安公子后来如何救出父难,这都是些后话。恕不唠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