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江
滚滚长江流到江西省九江县地方,却有浔阳江之称。唐朝诗人白乐天曾经在此作歌送客。那江上的风景,可见一斑了。不料到了宋朝,盗贼蜂起,这风清月白的浔阳江滨却变为天昏地黑的暴客巢穴。来往客商抛财伤生的,不计其数。那梁山泊首领宋江也几乎在此送命。小盗劫大盗,却不是一件大奇事么?
宋江何故要渡这浔阳江呢?原来他在本乡杀了人,犯下罪,亡命在江湖上。一次,宋江偶然回家看望他的父亲,走漏了消息,被官府捉住,脊杖二十,刺配江州。当厅戴上行枷,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公人张千、李万防送前去。一路来到揭阳镇上,因拿钱救了一个打拳卖药的,宋江触犯了当地土霸。镇上客店都怕土霸势力,不敢留他们住宿。那土霸又去邀集了人要打宋江。宋江无奈,只得和两个公人拽开大步,往大路走去。看看一轮红日低坠,天色昏暗,三个人心里慌乱,商量道:“没来由看使枪棒,恶了这厮。如今前不靠村后不着店,却是投哪里去宿是好?”只见远远的小路上隔林深处射出灯光来。宋江见了道:“那里灯光明处,必有人家。只好前去赔个小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这灯光处又不在正路上。”宋江道:“没奈何!虽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二三里,却有什么要紧。”
三个人当时行不到二里多路,林子背后露出一座大庄院来。宋江和两个公人来到庄院前敲门,庄客听得,出来开门道:“你是何人?黄昏夜半来敲门打户。”宋江赔着小心答道:“小人是个犯罪配送江州的人。今日错过了宿头,无处安歇。欲求贵庄借宿一宵,来朝依例拜纳房金。”庄客道:“既是如此,你且在这里少待。等我进去报知庄主太公,可容即歇。”庄客进去通报了,复翻身出来道:“太公相请。”宋江和两个公人到里面草堂上参见了庄主太公。太公吩咐庄客领去门房里安歇,就与他们些晚饭吃。庄客听了,引去门首草房下,点起一只灯,教三个歇定了,取三份饮食羹汤菜蔬,教他三个吃了。庄客收了碗碟自入里面去。宋江和两个公人去房外净手,看见星光满天,又见打麦场边屋后是一条村僻小路。宋江看在眼里。三个净了手,入进房里,关上门去睡。宋江和两个公人说道:“难得这个庄主太公留俺们歇这一夜。”
正说间,只听得外面有人叫:“开庄门!”庄客连忙来开了门,放入五七个人来。为头的手里拿着朴刀,背后的都拿着刀叉棍棒。火把光下,宋江张看时,那个提朴刀的正是在揭阳镇上要打他们的那汉。宋江又听得那太公问道:“小郎,你哪里去来?和何人厮打?天晚了拖枪拽棒。”那大汉道:“阿爹,不知哥哥在家里么?”太公道:“你哥哥吃得醉了,睡在后面亭子上。”那汉道:“我自去叫他起来。我和他赶人。”太公道:“你又和谁不和?叫起哥哥来时,他却不肯干休。你且对我说这缘故。”那汉道:“阿爹你不知。今日镇上一个使枪棒卖药的汉子,那厮不先来见我弟兄两个便去镇上卖药,教使枪棒。被我都吩咐了镇上的人,分文不要与他赏钱。不知哪里走一个囚徒来,做好汉,把五两银子赏他,灭俺揭阳镇上威风。我正要打那厮,却恨那卖药的揪翻我打了一顿,又踢了我一脚,至今腰里还疼。我已教人四下里吩咐了酒店、客店,不许着这厮们吃酒安歇,先教那厮三个今夜没存身处。随后我叫了赌房里一伙人,赶将去客店里,拿得那卖药的来,尽气力打了一顿。如今把来吊在都头家里,明日送去江边,捆做一块,抛在江里,出这口气。却赶这两个公人押的囚徒不着,前面又没客店,竟不知投哪里去宿了?我如今叫起哥哥来分头赶去,捉拿这厮。”太公道:“我儿休如此短命相。他自有银子赏那卖药的,却干你甚事,你去打他做什么?可知道着他打了,也不曾伤重。快依我言便罢,休教哥哥得知。你被人打了,他哪肯干休,又要去害人性命。你依我说,且去房里睡了。半夜三更,莫去敲门打户,激恼村坊。你也积些阴德。”那汉不顾太公说,拿着朴刀,径入庄内去了。太公随后也赶入去。
宋江听罢,对公人说道:“这般不巧的事,如何是好?却又撞在他家投宿。我们只宜走了好。倘或这厮得知,必然被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说,庄客如何敢瞒。”两个公人都道:“说得是。事不宜迟,及早快走。”宋江道:“我们休从门前出去,掇开屋后一堵壁子出去罢。”两个公人挑了包裹,宋江自提了行枷,便从房里挖开屋后一堵壁子。三个人便乘星光之下,往林木深处小路上只顾走。正是慌不择路,走了一个更次,望见前面满目芦花,一派大江,滔滔滚滚。正来到浔阳江边,只听得背后喊叫,火把乱明,吹风唿哨赶将来。宋江只叫得苦道:“上苍救一救苦命。”三人躲在芦苇丛中,望后面时,那火把渐近。三人心里越慌,脚高步低,在芦苇里撞。前面一看,不到天尽头,早到地尽处,一带大江拦截,侧边又是一条阔港。宋江仰天叹道:“早知如此的苦,只在梁山泊也罢。谁想直断送在这里。”宋江正在危急之际,只见芦苇丛中,悄悄地忽然摇出一只船来。宋江见了,便叫:“艄公,且把船来救我们三个,俺与你几两银子。”那艄公在船上问道:“你三个是什么人,却走到这里来?”宋江道:“背后有强人打劫我们,因此乱撞到这里。你快把船来渡我们,我多与你些银两。”那艄公早把船放得拢来。三个连忙跳上船去,一个公人便把包裹丢下舱里,一个公人便将水火棍捵开了船。那艄公一头搭上橹,一面听着包裹落舱有些好响声,心中暗喜,把橹一摇,那只小船早荡在江心里去了。
岸上那伙赶来的人,早赶到滩头,有十数个火把。为头两个大汉各挺着一条朴刀,随从有二十余人,各执枪棒,口里叫道:“你那艄公,快摇船拢来!”宋江和两个公人做一块儿伏在船舱里,说道:“艄公,却是不要拢船!我们自多谢你些银子。”那艄公点头,只不应岸上的人,把船往上水咿咿呀呀地摇将去。那岸上这伙人大喝道:“你那艄公不摇拢船来,教你都死。”那艄公冷笑几声也不应。岸上那伙人又叫道:“你是哪个艄公?如此大胆,不摇拢来。”那艄公冷笑应道:“老爷叫作张艄公。”岸上火把丛中那个长汉说道:“原来是张大哥!你见我弟兄两个么?”那艄公应道:“我又不瞎,做什么不见你!”那长汉道:“你既见我时,且摇拢来和你说话。”那艄公道:“有话明朝来说,乘船的要去得紧。”那长汉道:“我弟兄两个正要捉这乘船的三个人。”那艄公道:“乘船的三个都是我家亲眷、衣食父母,请他归去吃碗板刀面了来。”那长汉道:“你且摇拢来,和你商量。”那艄公道:“我的衣饭,倒摇拢来把与你,倒乐意?”那长汉道:“张大哥,不是这般说。我弟兄只要捉这囚徒,你且拢来。”那艄公一面摇橹,一面说道:“我自好几日接得这个主顾,倒被你接了去,却是不摇拢来。你两个只得休怪,改日相见。”宋江呆了,不省得话里藏机,在船舱里悄悄和两个公人说:“也难得这个艄公救了我们三个性命。”又说:“不要忘了他恩德,却不是幸得这只船来渡了我们。”且说那艄公摇开船去,离得江岸远了。三个人在舱里望岸上时,火把尚自在芦苇中明亮。宋江道:“惭愧!正是好人相逢,恶人远离。且得脱了这场灾难!”只见那艄公摇着橹,口里唱起歌来,唱道:“老爷生长在江边,不爱交游只爱钱。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宋江和两个公人听了这首歌,都酥软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
三个正在舱里议论未了,只见那艄公放下橹,说道:“你这两个公人,平日最会诈害做私商的人,今日却撞在老爷手里!你三个是要吃板刀面?还是要吃馄饨?”宋江道:“船长休要取笑,如何唤作板刀面?如何是馄饨?”那艄公睁着眼道:“老爷和你耍甚!若还要吃板刀面时,俺有一把泼风也似快刀,在这舱板底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个都剁你三个人下水去。你若要吃馄饨时,你三个快脱了衣裳,都赤条条地跳下江里自死!”宋江听罢,扯定两个公人说道:“却是苦也!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艄公喝道:“你三个好好商量,快回我话!”宋江答道:“艄公不知,我们也是没奈何犯下了罪,刺配江州的人。你可怜见,饶了我三个。”那艄公喝道:“你说什么闲话,饶你三个?我半个也不饶你!老爷唤作有名的狗脸张爷爷,来也认不得爷,去也不认得娘!你便都闭了嘴,快下水里去!”宋江又求告道:“我们都把包裹内金银财帛衣服等物尽数与你,只饶了我三人性命!”那艄公便去舱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板刀来,大喝道:“你三个要怎样?”宋江仰天叹道:“为因我不敬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连累了你两个!”那两个公人也扯着宋江道:“罢罢!我们三个一处死休!”那艄公又喝道:“你三个好好快脱了衣裳,跳下江去!跳便跳,不跳时,老爷便剁下水里去!”
宋江和那两个公人抱做一块,望着江里,只见江面上咿咿呀呀橹声响。艄公回头看时,一只快船飞也似从上水头急溜下来。船上有三个人,一条大汉手里横着托叉,立在船头上,梢头两个后生,摇着两把快橹,星光之下,早到面前。那船头上横叉的大汉便喝道:“前面是什么艄公,敢在当港行事?船里货物,见者有份!”这船艄公回头看了,慌忙应道:“原来却是李大哥,我只道是谁来!大哥又去做买卖?只是不曾带挈兄弟。”大汉道:“张家兄弟,你在这里又弄这一手,船里什么行货?有些油水么?”艄公答道:“教你得知好笑。我这几日没道路,又赌输了,没一文。正在沙滩上闷坐,岸上一伙人赶着三个行货来我船里,却是两个公人解一个黑矮囚徒,正不知是哪里人?他说道:‘刺配江州来的。’赶来的岸上一伙人,却是镇上穆家哥儿两个,定要讨他。我见有些油水吃,我不还他。”船上那大汉道:“咄!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宋江听得声音甚熟,便舱里叫道:“船上好汉是谁?救宋江性命。”那大汉失惊道:“真个是我哥哥!早不出来!”宋江钻出船上来看时,星光明亮,那船头上立的大汉正是混江龙李俊,背后船艄上两个摇橹的,一个是出洞蛟童威,一个是翻江蜃童猛,都是宋江江湖上的好友。这李俊听得是宋公明,便跳过船来,口里叫道:“哥哥惊恐!若是小弟来得迟了些,误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棹船出来江里赶些私盐,不想遇着哥哥在此受难!”那艄公呆了半晌,作声不得,方才问道:“李大哥,这黑汉便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李俊道:“可不是哩!”那艄公便拜道:“你何不早通个大名,省得着我做出歹事来,险些儿伤了仁兄。”宋江问李俊道:“这个好汉是谁?请问高姓?”李俊道:“哥哥不知,这个好汉却是小弟结义的兄弟,姓张,是小孤山下人氏,单名横字,绰号船火儿。专在此浔阳江做这件稳善的道路。”宋江和两个公人都笑起来。当时两只船并着摇奔滩边来,缆了船,舱里扶宋江并两个公人上岸。
张横敲开火石,点起灯来,照着宋江,扑翻身在沙滩上便拜道:“望哥哥恕兄弟罪过!”张横拜罢,问道:“哥哥为何事配来此间?”宋江把犯罪的事说了。张横听了说道:“好教哥哥得知,小弟一母所生的亲弟兄两个,长的便是小弟。我有个兄弟却又了不得,浑身雪练也似一身白肉,没得四五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里行时,一似一根白条,更兼一身好武艺,因此人送他一个诨名,唤作浪里白条张顺。当初我弟兄两个只在扬子江边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宋江道:“愿闻其详。”张横道:“我弟兄两个,但赌输了时,我便先驾一只船在江边静处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贪省钱的,又要快,便来下我船。等船里都坐满人,却教兄弟张顺也扮作单身客人,背着一个大包来乘船。我把船摇到半江里,歇了橹,抛了锚,插一把板刀,却讨船钱。本合五百足钱一个人,我便定要他三贯。却先问兄弟讨起,教他假意不肯。我便用他来起手,一手揪住他头,一手提定腰胯,扑通地撺下江里。排头儿定要三贯。一个个都惊得呆了,拿出来不迭。都敛得足了,却送他到僻静处上岸。我那兄弟自从水底下走过对岸,等没了人,却与兄弟分钱去赌。那时我两个只靠这道路过日。”宋江道:“可知江边都有主顾来寻你私渡。”李俊等都笑起来。张横又道:“如今我弟兄两个都改了业,我便只在这浔阳江里做些私商,兄弟张顺他却如今自在江州做卖鱼牙子。”
宋江等一路说着,走不过半里路,看见火把还在岸上明亮。张横说道:“他弟兄两个还未归去。”李俊道:“你说谁弟兄两个?”张横道:“便是镇上那穆家哥儿两个。”李俊道:“一发叫他两个来拜了哥哥。”宋江连忙说道:“使不得!他两个赶着要捉我。”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弟兄不知是哥哥,他亦是我们一路人。”李俊用手一招,唿哨了一声,只见火把人伴都飞奔过来。看见李俊、张横都恭奉着宋江做一处说话,那弟兄二人大惊道:“二位大哥如何与这三人相熟。”李俊大笑道:“你道他是谁?”那二人道:“便是不认得。只见他在镇上出银两赏那使枪棒的,灭俺镇上威风,正待要捉他。”李俊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们说的,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哥哥。你两个还不快拜!”那弟兄两个撇了朴刀,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久矣!不期今日方得相会。却才甚是冒渎,犯了哥哥,望乞怜悯恕罪!”宋江扶起二位道:“壮士,愿求大名。”李俊便道:“这弟兄两个富户,是此间人,姓穆名弘,绰号没遮拦;兄弟穆春,唤作小遮拦。二人是揭阳镇上一霸。我这里有三霸,哥哥不知,一发说与哥哥知道。揭阳岭上岭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揭阳镇上是他弟兄两个一霸;浔阳江边做私商的,却是张横、张顺两个一霸。以此谓之三霸。”宋江道:“原来都是自家弟兄。今日之会,可谓不期而遇了。”穆弘兄弟邀宋江等回至庄里,教人放了那卖药的,安排筵席款待。一连聚了三日,宋江怕违了限次,坚意要行,才各各洒泪而别。这不是浔阳江上小盗劫大盗的一件奇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