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坡
古时交通不便,陆上无火车,水上无轮船。北边地方更兼河道稀少,连舟楫都不通,因此来往客商必须奔走旱路,沿路上都有酒店客店供人住宿,也是便利行人之道。却有一种强徒暴客借开店为由谋财害命,这就叫作“黑店”。黑者,暗无天日的意思。
宋朝时候,梁山泊强盗横行不法,所以来往孔道上,这种黑店甚多。最厉害可怕的,便是孟州道上母夜叉孙二娘开的人肉店。那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也几乎着她谋害。其余寻常客商便不消说了。
这母夜叉何以能够谋害武松呢?又为何要谋害武松呢?原来武松自从景阳冈上打死了虎,除了大害,就在阳谷县里做都头,后来因替他哥哥报仇,犯了命案,自首到官。官府爱他是个仗义的烈汉,代他减轻罪名,脊杖四十,刺了两行金印,充配孟州牢城。当时武松自和两个防送公人迤逦取路投孟州来。两个公人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服侍他,不敢轻慢。武松见他两个小心,也不和他们计较,包内有的是金银,但过村坊铺店,便买酒买肉和他两个吃。
话休烦絮。武松自从三月初头杀了人,坐了两个月监房,如今来到孟州路上,正是六月前后,炎炎火日,铄石流金之际,只得赶早凉而行。约莫也行了二十余日,来到一条大路,三个人已到岭上,却是巳牌时分。武松道:“我们且休坐了,赶下岭去寻买些酒肉吃。”两个公人道:“也说得是。”三个人奔过岭来,只一望时,见远远的土坡下约有数间草屋,傍着溪边,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武松见了,指道:“那里不是有个酒店。”三个人奔下岭来,山冈边见个樵夫,挑一担柴过去。武松叫道:“汉子,借问这里叫什么去处?”樵夫道:“这岭是孟州道岭。前面大树林边,便是有名的十字坡。”武松问了,自和两个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边看时,为头一株大树,四五个人抱不交,上边都是枯藤缠着。看看抹过大树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镮,鬓边插着些野花。见武松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紧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说道:“客官,歇歇脚去。本店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好大馒头。”两个公人和武松入到里面,坐在一副柏木桌凳座头上。两个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缠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来,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间搭膊,脱下布衫。两个公人道:“这里又没人看见,我们担些利害,且与你除了这枷,快活吃两碗酒。”便与武松揭了封皮,除下枷来,放在桌子底下。三人都脱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边窗槛上。只见那妇人笑容可掬,走近前来说道:“客官,打多少酒?”武松道:“不要问多少,只顾筛来。肉便切三五斤来,一发算钱还你。”那妇人道:“也有好大馒头。”武松道:“也拿三二十个来做点心。”那妇人嘻嘻笑着,走入里面托出一大桶酒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箸,切出两盘肉来,一连筛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了一笼馒头来放在桌子上。两个公人拿起来便吃。武松取一个拍开看了,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妇人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哪里有人肉的馒头,狗肉的滋味?我家馒头,积祖是黄牛的。”武松道:“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那妇人道:“客官哪得这话?这是你自捏出来的。”武松道:“我见这馒头馅肉内有些碎嫩骨,好像人的指甲一般,以此疑心。”那妇人道:“你休说梦话。这是黄牛的皮屑。”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的不见?”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你独自一个须冷落。”那妇人笑着寻思道:“这贼配军却不是讨死,倒来戏弄老娘!正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不是我来寻你,我且先对付那厮!”这妇人便道:“休要取笑。再吃几碗,去后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
武松听了这话,自家肚里寻思道:“这妇人不怀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她。”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这酒好生淡薄,别有甚好酒,请我们吃几碗。”那妇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浑些。”武松道:“最好,越浑越好。”那妇人心里暗笑,便去里面托出一旋浑色酒来。武松看了道:“这个正是好酒,只宜热吃最好。”那妇人道:“还是这位客官省得,我烫来你尝尝。”妇人自忖道:“这个贼配军正是该死。倒要热吃,这药却是发作得快。那厮当是我手里行货!”烫得热了,把将过来筛做三碗,笑道:“客官,试尝这酒。”两个公人哪里忍得饥渴,只顾拿起来吃了。武松便道:“娘子,我从来喝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来与我过口。”那妇人答应,便走入里面去。武松看得那妇人转身入去,却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只虚把舌头来咂道:“好酒!还是这个酒冲得人动!”那妇人哪曾去切肉,只虚转一遭,便出来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两个公人只见天旋地转,噤了口,往后扑地便倒。武松双眼紧闭,扑地仰倒在凳边。只听得这妇人笑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到了老娘手里,便教你逃不走。”便叫:“小二、小三,快出来!”只听得里面飞奔出两个蠢汉来,先把两个公人扛了进去。这妇人便来桌上,提那包裹并公人的缠袋,想是捏一捏,大约里面尽是金银。只听得她大笑道:“今日得这三头行货,倒有好两日馒头卖,又得这若干东西。”听得她把包裹缠袋提入去了,随后听她出来。看这两个汉子扛抬武松,哪里扛得动,直挺挺在地下,却似有千百斤重的。只听得妇人喝道:“你们只会吃饭吃酒,全没些用,直要老娘亲自动手。这个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蛮子,只好做水牛肉卖。扛进去,先开剥这厮用。”那武松听了要笑,只得竭力忍住,听她一头说,一头想是脱那绿纱衫儿,解了红绢裙子,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武松就势两只手一抱,却把两条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便把那妇人捉住,动转不得。那妇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那两个汉子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声,惊得呆了。那妇人被按在地上,只叫道:“好汉饶我!”哪里敢挣扎。只见门前一人挑一担柴歇在门首,望见武松按倒那妇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跑将进来,叫道:“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武松跳将起来,左脚踏住妇人,提着双拳,看那人时,头戴青纱凹面巾,身穿白布衫,下面腿绷护膝,八搭麻鞋,腰系着缠袋,生得三拳骨叉脸儿,微有几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看着武松,叉手不离方寸,说道:“愿闻好汉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回道:“然也。”那人纳头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识。”武松道:“你莫非是这妇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妻子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为何触犯了都头?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武松慌忙放起妇人来,便问:“我看你夫妻两个也不是等闲的人,愿求姓名。”那人便叫妇人穿了衣裳,快近前来拜了都头。武松道:“却才冲撞,嫂嫂休怪。”那妇人便道:“有眼不识好人,一时不是,望伯伯恕罪。且请伯伯里面坐谈。”
武松又问道:“你夫妻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姓名?”那人道:“小人姓张名青,原在此间光明寺种菜园子。为因一时争些小事,性起把这光明寺僧杀了,放把火全烧做白地。后来也没对头,官司也不来问,小人只在此大树坡下剪径。忽一日,有个老儿挑担子过来。小人欺负他老,抢出去和他厮打,斗了二十余回合,被那老儿一扁担打翻。原来那老儿年纪小时专一剪径,因见小人手脚活,便带小人归去,到城里教了许多本事,又把这个女儿招赘小人做了女婿。城里住不得,只得依旧来此间盖些草屋,卖酒为生。实是只等客商过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包馒头。小人每日也挑些往村里卖,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人都叫小人作菜园子张青。俺这妻子,姓孙,全学得她父亲本事,人都唤她作母夜叉孙二娘。小人却才回来,听得妻子叫唤,谁想得遇着都头!小人多曾吩咐妻子道:‘三等人不可坏他。第一是云游僧道,他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的人。但是一次却险些儿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那人原是延安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姓鲁名达,为因三拳打死了一个镇关西,逃上五台山落发为僧。因他脊梁上有花绣,江湖上都呼他作花和尚鲁智深,使一条浑铁禅杖,过六十来斤,也从这里经过。妻子见他生得肥胖,酒里下了些蒙汗药,扛入在作坊里。正要动手开剥,小人恰好归来,见他那条禅杖非俗,却慌忙用解药救起来,结拜为兄。打听他近日占了二龙山宝珠寺,和一个什么青面兽杨志霸在那方落草。小人几番收得他相招的书信,只是不能够去。”武松道:“这两个,我也在江湖上久闻他名。”
张青又道:“只可惜了一个头陀,长七八尺一条大汉,也把来麻坏了。小人归得迟了些个,已把他卸下四肢。如今只留得一个箍头的铁界尺,一领皂直裰,一张度牒在此。别的都不打紧,有两件物最难得:一件是一百零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一件是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想这头陀也自杀人不少,直到如今,那刀常要半夜里啸响。小人只恨不曾救得这个人,心里常常怀念他。第二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她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她,那厮们把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小人又吩咐妻子,第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切不可坏他。不想妻子不依小人的言语,今日又撞着了都头,幸喜小人归得早些。却是如何起了这片心?”母夜叉孙二娘道:“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见伯伯包里沉重,二乃怪伯伯说起风凉话,因此一时起意。”武松道:“我是斩头沥血的人,何肯戏弄良人?我见嫂嫂瞧得我包里紧,先疑心了,因此特说些风凉话,诱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泼了,假做中毒。你果然来提我,一时拿住。甚是冲撞了,嫂嫂休怪!”张青大笑起来,便请武松直到后面客席里坐定。武松道:“兄长,你且放出那两个公人。”张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里看时,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六七条人腿,见那两个公人一颠一倒,挺着在剥人凳上。武松道:“大哥,你且救起他两个来。”张青道:“请问都头,今得何罪?发配到何处去?”武松把他的嫂嫂谋害哥哥,以及自己杀奸夫西门庆并嫂嫂为哥哥报仇的缘由,一一说了一遍。张青夫妻两个听了,欢喜不尽。
当下张青对武松说道:“不是小人心歹,与其都头去牢城营里受苦,不若就这里把两个公人做翻,且只在小人家里过几时。若是都头肯去落草时,小人亲自送至二龙山宝珠寺,与鲁智深相叙入伙,如何?”武松道:“甚感兄长好心顾盼小弟,只是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这两个公人于我分上极是小心,一路上服侍我来,我若害了他们,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爱我时,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不可害他们。”张青道:“都头既然如此仗义,小人便救醒他。”当下张青叫火家从剥人凳上搀起两个公人来,抬至外边。孙二娘便去调一碗解药来,张青扯住耳朵灌将下去。没半个时辰,两个公人如梦中睡觉的一般,爬将起来,看了武松,说道:“我们却如何醉在这里?这店家有如此好酒,我们又喝不多,便如此醉了!记着他家,回来再问他买吃。”武松笑将起来,张青、孙二娘也笑,两个公人正不知为何。那两个火家自去宰杀鸡鹅,煮得熟了,整顿杯盘。张青叫后面葡萄架下放了桌凳座位,便邀武松并两个公人到后园内。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孙二娘坐在横头。两个汉子轮番斟酒,来往搬摆盘馔。张青劝武松饮酒至晚,取出那两口戒刀来,叫武松看了,果然镔铁打的,非一日之功。两个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武松又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财,如此豪杰,如今也为事逃在江湖上。”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里了,决不致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当晚就张青家里歇了。
次日,武松要行,张青哪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厚意,论年岁,张青却长武松五年,因此张青便与武松结拜为兄弟。武松再辞了要行,张青又置酒送行,取出行李、包裹、缠袋来交还了,又送十来两银子与武松,把二三两零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武松就将这十两银子一发与了两个公人,再戴上行枷,依旧贴了封皮。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和两个公人取路,径到孟州去了。
这件事论起来,若不是武松精细,难免着这母夜叉毒手。譬如这张青所说的那个头陀,身材何等长大,武器何等威赫,必定也是武松一流人物,却糊糊涂涂地死了,连名姓都不知。你道这种黑店可怕不可怕!传说清朝末年,那山东道上,却还有这种黑店。就是现在世上,虽没有什么黑店,但是类乎黑店的正多。凡人外出旅行,总须处处留神,才免落入陷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