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士赠刀

话说在明朝成化年间，江苏吴江县出了一个文武兼全的人，姓文名白，字素臣。文白十岁即能诗文，涉猎史子百家，十八岁游庠，后来学识益精，通数学及医理、韬略诸书，天生神力，武艺超群。一日，文白翻阅邸抄，见宦寺专权，邪教怙宠，国政紊乱，时事日非，遂辞别家族亲友出外游学，借此或能施展素志。后来文白得他的好友荐引入京，应当朝天子直言急谏之召，引见奏对的时候，他便侃侃而谈，说道：“如想天下太平，非把太监靳直、国师继晓一同斩首，才能有贤人出来辅佐政治。”当时天子因素来相信靳直及继晓二人，一听文白的话，心中大不为然，不禁勃然大怒，要把文白处斩。后经同日引见的有一个女神童，名叫谢红豆的，听见要斩文白，即忙跪下谏止。文白才得赦免死罪。哪晓得靳直与继晓二人心不能甘，在天子面前哭诉，要斩文白。天子虽欲其请，只好将文白办了充军之罪，发往辽东。

当时文白在兵部领了火牌，勘合出京，在通州与京中几个好友作别，见天色将晚，与押解官商量下店，俟明日早行。那押解官姓钟名仁，是中营一员千总，虽受靳直指使，凌逼文白，却又被东宫天子拨了两个卫士监押同行，心中畏惧，不敢作恶。早行夜宿，饮食水火，安心任文白之便。当下文白要宿，即叫兵役寻下宿店，让文白宿在上房，留卫士护卫，自己领着兵役，在厢房歇宿。文白晚膳后，正在闲坐，忽见西南方起了一阵怪风，直卷地吹进屋来，心想：“不好，一定有人前来行刺。”定心一算，知道床下有人，因踅到外间，将东宫卫士床头一把腰刀掣在手中，把火放在地下，说道：“床下壮士，请出相见。”只听床底下低应一声“来也”，就这声里，托地跳出一个浑身扎缚的武士，手提宝刀向文白浅浅一喏。文白看那武士装束得如昆仑奴，甚是勇猛。文白暗暗惊赏，按刀问道：“壮士何来？岂也是那太监的爪士吗？”那武士微笑道：“我虽不是那靳直的爪士，却受其礼，请来做刺客的。因敬文爷忠直，特地应承，来送一信。靳直门下异人极多，不见我回，必另着人来。前去山川纠缦，形势险恶，地方空野，煞要留心。”因解下刀鞘，并手中那宝刀，安放桌上，那武士说道：“这刀是靳直镇家之宝，我有心赚来的。文爷非此不足防身。后会有期，前途保重。俺便去也。”说毕，耸身一跃，寂然不见。文白嗟叹感念，不能已已。早惊动了解官、卫士、兵役、巡夫、店家、伙计人等，拥进房来。文白约述一遍，个个目瞪口呆，伸出舌头缩不进去。独有两个卫士，甚是硬朗，说：“文爷不该放他去的，只叫应了咱们，擒住这人解到地方官去，摘了他口词，就不怕靳公公展翅了。他敢挣扎一点儿，咱就搠他三二十个透明的窟窿。”文白笑道：“他来去如风，只恐搠不着他。”卫士也笑道：“他无故也是个人，敢有三颗头六只臂吗？”文白道：“不妨。他原说另有能人来哩。”钟仁道：“爷们休如此说。靳公公门下，九流三教、稀奇古怪的人少也要拿米数儿数。我们怎样想个法儿到州县多起些兵快，护送前去方好？”几句话说得卫士闭口无言，满面惧色。文白道：“死生有命。靳直那厮要的是我，与各位无涉，只顾放心前进便了。”文白打发众人散去，吹灯上床，右手持刀，左手按膝，闭目而坐，暗想：“那刺客面貌很熟，是在何处见过。”想了一会，忽然笑道：“是了。前月中在河间府店里见过他来，可惜问不及姓名。”懊悔不已。

次日宿蓟州。第二日至沙河驿下店。文白睡了一觉，起来方及点灯。吃了晚饭，抽占一课，文白知道今夜必有斗杀之事，因暗嘱卫士：“速备绳索挠钩，在屋中黑暗无月色处埋伏，夜里听得房中声响，有人逃出，即便擒捉。”卫士似信不信的，与兵役、店家预备去了。文白在房，放开铺盖，把衣服坐具打束人形盖放被内，另取一双鞋子安放床前地上，将窗关闭，一手把着宝刀，侧身蹲立暗处，眼睁睁地看着外面。一更以后，万籁无声。文白想起母兄妻妾，不觉泪下，恐惧悲伤了一会，二更将近。月出东山，屋内西窗已有月光。窗眼内，文白瞥见一人站在外层屋脊之上，情知是了，将手中刀一紧，站定步儿，见屋脊上又探出两影。先前那人早落下来，扯开窗户，侧身而入，径奔文白床前，把手中刀往床上尽力砍下。那屋上早又飞进两人。文白口中起个霹雳，照着先进步的砍一刀去，那人叫声“啊呀”，往后便倒。床边那人急掣转身，文白就地一滚。那人见不是势头，急飞身平纵出窗。文白半中间直跳起来，一刀剁去，早剁着左脚骨。那人大喊一声，平倒下地，就如天崩地塌一般，震得屋柱兀兀而动，梁上的尘土直扑下来。文白看得亲切，那人才待挣扎，手起一刀，头已落地。后一人见先进两人失利，不敢进步，飞步上屋。早被埋伏的人挠钩、套索、镰刀、绑绲齐上，平空的拉得倒挂下来。文白把先砍伤的一个擒住。众人乱做一堆，七手八脚，绳穿索绑，出火照看。方知两个活的是道士，一个死的是和尚。文白动手，重复绑好，把刀指定，喝令实说：“同伙还有何人？”却是两眼不住地看着院中屋上。两道士齐说道：“只有三人，更无别伙。”文白情知是实，低头看见道士大腿上着的一刀，虽是侧闪，便已削去半腿皮肉，鲜血淋漓；和尚的脚骨平截两半，头落在地，伶伶俐俐的，连一丝皮肉都不牵带。火光之下，看那口刀，血染银钩，宝光腾焯，不曾缺半点锋芒，文白叹道：“若不是这宝刀，今日还费周折。红须义士，助我不少矣。”再细看那道士面貌，饶有福相，并无奸诈。忽起一念，摒退从人，仔细推问。才知那两个道士，一个叫于人杰，一个叫元克悟。那和尚法名性空，俱是靳直差遣来刺文白的。那和尚是少林寺出身，皈依国师座下，有万夫不当之勇。文白因复挑灯细照，见那和尚的头额有巴斗大小，连腮夹脑，纯是虬筋蟠结，浑身缠着钢片铁片，刀砍斧斫，焉能伤损？提起宝刀，将血污展拭，越看越爱，越爱越看，不忍释手。文白看了一会，这才收入鞘内，一面推问二人。元克悟慌忙道：“这回原是差小道两人来的。国师不放心，说是红须客都跑了，必得性空同去，方万无一失。不料反被文爷杀了。”文白急问：“红须客姓甚名谁，系何处人？”人杰道：“那红须客飞檐走壁，来去如风，行无定踪，住无定处。常在京南一带地方，杀人游戏，却不知他姓名。”文白解去二人之缚。二人忙叩首道：“我二人感蒙文爷不杀之恩，无以为报。若有使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文白道：“你们是真心吗？”二道齐设誓道：“若有半句虚言，死于乱箭之下。”文白双手扶起二人，亲自送出店去，珍重而别，然后与押解官商议报官。府县官惊得魂出，慌赶至店。文白将本末根由告诉明白。二人目瞪口呆，罔知所措。文白道：“公祖父母，不必着忙。情节自应诉明，根究原可不必。只须录取口供，叠成文卷，说不识姓名僧人于三更行刺，惊觉本人，格斗身死便了。”府县连连打拱称是。于是检验录供，要凶刀贮库。文白借卫士一把刀交贮，把这口宝刀佩在身边，顷刻不离。当下天已大明，文白等赶行百里。日尚未西，已到抚宁县。文白向铺中买还卫士腰刀，又叫铁匠赶造一百支铁弩。当下过关住宿，次日早行。文白等上马，走不几里，只见两匹马在后出着辔头，如飞而来，一直跑过去了。又走了几里，背后铃声响处，跑下一二十匹高头骏马，马上都是彪形大汉，把文白等一行人估量而过。走不多路，后面尘土起处，又跑下二三十个大汉，飞拥而过。解官、卫士、兵役人等，见跑过的人各带器械，一齐叫苦道：“文爷，这光景不妙，如何是好？”文白道：“我也知道，却是没法。且到前面再处。”众人怀着鬼胎，挨排行去。到了高林驿打尖，便要住下。文白不肯，众人只得再行，走出村子，见前面尘土蔽天，仔细看时，却是去的人马。文白道：“那不是头里见过的几起吗？我们不走，他们也就不走哩。”众人愈加着慌，走了有三四十里，到一高岗之上，望见道东平洼之处，树木之中，炊烟大起，直透入山岚中去。文白指点众人看过，催着赶路，要赶至东关驿住宿。众人都不肯，道：“人倦马乏，天色将晚，我们心胆俱碎。前面店家中所不歇，再赶五十多里，前半夜又没有月亮，黑暗遇着歹人，死也不得明白哩。”文白道：“就不得到。宁可在野路中宿，这中所是断宿不得的。我们把马慢慢行去，一到中所便加鞭疾走，任他店家苦拉，只是紧着鞭杆大打将去。只要跑得脱，就有性命了。”众人都不肯信。文白道：“方才那些布置都在中所结穴。我们出其不意抢了过去，他们就追来，已不能齐，也且失其所恃了。我们若宿中所，正如猛虎踏着窝弓，有个脱身的道理么？”众人方才省悟，依计慢行，一进中所便有许多店家跑出街上，拦住马头不放前进，嚷道：“日头没了。前去又没有宿头，爷们还不下店。”卫士们提起鞭杆，一顿狠打，才打开来，走不多路。一个店里跑出五七个大汉，齐把缰绳拉住，说道：“前边没店，歹人又多，爷们便打也是不放过去的。”卫士们一齐搠打，都被劈手夺住，把马平掀过来。文白急得缰绳一提，在兵役手中抢过一条棍子，照着大汉手腕连打几棍，齐叫“啊呀”，放手不迭。卫士们加上几鞭，如飞赶出村来。

文白在后押着，跑不上二三十里路，道东早拥出一队人马拦住去路。文白把马一提，直冲上前。前面大声唿哨，箭羽乱发，往文白头面直搠将来。文白拔出宝刀，一连几格，纷纷落地，随手发出铁弩，当先几个强人都冲下马。文白冲入队里，刀斫弩发，又伤了五七个，其余一二十人被文白一搅，赶得四分八落，乱滚而散。

文白招着卫士们，放开马蹄，一口气跑了三十余里。天已大黑，迷路难行。文白拍马在前领路，行近一个大林下马，走入林中，席地而坐，卫士等歇息稍定。文白道：“如今且起些火来，待我摆布。”众人身边带有火种的，便四下抹些落叶败草，生起火来。文白定了方向，向各方抓些泥土，在林内布起先天八卦，令众人俱在西方坎位上坐定，不许移动，走出林外，布起后天八卦；又在外一层按着青龙等六神，布设六戊，在戊辰上领着生气，直入后天乾金，接向先天坎水。文白把马都牵到落西系好，拨灭了火草，走到众人边上，按刀而坐，说道：“少刻，贼人必追下来，切勿惊慌嚷乱，任他逼近林外，只是安坐，不可出声。”停了一会，陆续来了几队人马，众人浑身发抖。等到人马穿林而过，众人心才略定，打了一会盹。忽然过去的重复跑转，嘴里说：“敢是上了天了，东关驿也没个影儿。”须臾两头人马，往来驰骤，络绎不绝。众人重复吓起，屏着气，鼻子里也不敢通一线风儿。半夜将过，东方月出，照得林子里透亮。哨探的越发多了。忽见一队人马，在林边道上，勒住马说道：“记得这里有座大林，怎昏沉沉的不见个影儿。莫不弄甚法儿，躲在这林子里么？”众人听了，只叫得苦，急欲出去逃命。文白喝道：“一步也动不得，出去便是送命。”众人便不敢动。只见一队一队的人马齐齐整整陆续而来，中间拥着一个金刚也似的长大汉子，到林边细细看了一遍，笑道：“不过是障眼法儿。孩子们，大家动手。”后队里便拥出一彪人马，各出火器，一齐施放，都是些火龙火鼠、火鸦火把、火炮火箭、火线火球往林子里纷纷滚滚，直窜过来。其余各队俱挽起雕弓，一声呐喊，箭如飞蝗。吓得林子里押解、员役、卫士人等口中牙齿捉对厮打，浑身抖战不摇自颤。哪知文白等正坐坎宫，火为水制，金反生水。箭岂能伤，火焉得害，俱向外纷纷落地，火焰熏天，连那些箭杆翎毛烧得毕毕剥剥，且是热闹好看。众人挢舌惊诧，眼睁睁地看着文白，疑鬼疑神，气的那长大汉子暴跳如雷，呆看一会，唿哨一声，收兵疾走，霎时去尽，不留一个。众人大喜道：“文爷好法术也！明日放心前去。哪怕他千军万马，也不要紧。”文白笑道：“我哪有法术，不过五行生克之理。静以制动，且在昏夜，侥幸成功。明日须要出头露面，脚踏实地而行。终不然真是鬼怪，可以隐形而过的哩。你们不必喜欢，也不须苦楚，凭各人本事，听我调度便了。”大家此时肚中已饿。各人拿出所带食物，文白拿来分开，一人一份，顷刻吃完。看那月色已是中天，光都淡了，东方也渐渐发白。文白把各方上泥土收拾开去，解下马匹，就着林内林外咬些草根。一行人赶上大道，不一会到了东关驿。众人要打尖，文白道：“宁可忍饿，休着他道儿。饮食内多分被贼人下了药，吃了便都是死数。”几句话把众人吓住了，拍马再走。走了几里，那马因饿得慌了，再走不上。文白远远望见一堆柴草，说道：“好了。那不是救这些马的命的么？快赶到那里买去。”那马一似懂得说话，摇头摆尾，直蹿的往前去了。看看至近，文白叫声“啊呀”，把马勒住，后面的马早跑过几匹，将草乱抢。文白的马十分要吃，因被文白神力所勒，不能上前，两眼滴泪，哀鸣不已。文白道：“畜生！我岂不知你饿，但草已下毒，食之即死，何苦为嘴伤身？”卫士们见文白勒马不许食草，也便紧勒缰绳，却不信有毒，问：“何以见得？”文白道：“我只认此处住有人家，故欲向买。今见四面荒原，杳无人迹。此草从何而来？其为贼所留，毒我马匹可知。”众人方才慌了，用力将马打开。走不到半里，那吃草之马已滚倒在地，不能活命了。卫士吐舌道：“文爷说饮食内下了毒，我们还不信。如今看来，好不怕人。”众人检点，死了五匹马，两匹是驮行李的，三匹是骑的马。文白一行人，原是一员解官，一名跟役，四兵四快，两个卫士，连文白共是十三人。当即挑去三名老弱，令其分带行李，在后慢行。其余九人跟着文白前进。此次出险，宝刀之功不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