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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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清朝乾隆年间,广东高要县孝弟村有一富翁,姓方,名德,娶妻苗氏,名翠花,生有一子,取名世玉。自世玉满月起,先用铁醋药水周身洗浸,次用竹板、柴枝、铁条次第换打,使其周身筋骨血肉坚实如铁。世玉自幼苦练,到了三岁时,头戴铁帽,脚着铁鞋,学跳过凳,慢慢加高;六岁扎马步;七岁开拳脚;八岁学军器;至十四岁,十八般武艺件件皆精,力大无穷,性情又烈,专打不平。

一日,方翁要往杭州收账,带了世玉同行。在船非止一日,已到杭州。父子二人雇人挑着行李,望广东会馆而来。来到会馆门首,着人通报馆内同乡好友陈玉书。玉书一面着人献茶,一面指点手下人将行李安放在上等客房之内。床铺均是现成,不到一刻工夫均已安排妥当,出来重新见礼,坐下细谈。玉书问:“为何许久不到敝处?贵号生意好否?同来这位小孩子又是何人?几时动身?”方德一边答应,一边回首叫世玉过来拜见叔父。玉书急忙还礼,说道:“不知哥哥几时添了这位英杰侄儿,深为可喜。”方德就将家乡诸事谈了一番,随问玉书道:“近日光景何如?”玉书道:“近日此地有一外来恶棍,姓雷名洪,甚凶猛。在清波门外,高搭一座擂台,摆得十分威猛。因在本处将军衙门做教头,请官府出了一张告示,不准暗带军器,空手上台比武,格杀勿论。擂台对面有一官员带着六十名兵卒弹压,不准滋事。台下左右有他徒弟三百名,拿了枪刀,在旁守护。台中间挂一匾额,写着‘无敌’二字;两旁有对联,写的是‘拳打广东全省,脚踢苏杭二州’。自开此台,今将一月,不知伤了我多少乡亲。”世玉在旁听了这番言语,气得二目圆睁,带怒上前说道:“明日待孩儿打死这雷洪,与各乡亲报仇便了。”方德喝道:“黄口小儿!乳牙未退,敢夸大口。”当下世玉忍了一肚子气,回房安睡,翻来覆去,总睡不着。

到明日一早,方翁出门收账,带了家人李安前往,因怕世玉出门闯祸,将房门由外锁了,佩着锁匙而去。世玉候父亲去了,就从窗上跳了出来,带了防身九环剑靴,镔铁护心镜,结束停当,外用衣服罩了,袖中带一双铁尺。世玉出了会馆门,一到清波门,就看见擂台;又见擂台对面搭着一座彩棚,当中设了一张公案,是弹压委员坐的;棚下约有数十名兵丁,擂台左右前后有数百门徒,手提枪刀守护。世玉看完,早见教头已到台上。世玉即将身一纵,到台中摆一路拳势,叫作狮子大摇头。雷教头就用一个猛虎擒羊之势,双手一展,照头盖将下来。世玉不敢迟慢,将身一闪,避过拳头,往他胯下一钻,用一个偷梁换柱之势,就将他顶下台去。教头见他来得凶,也吃一惊,急忙将双腿一剪,退在一边,就势一拳,往世玉头上打了下来。世玉也忙避开。此时二人搭上手,一来一往,一冲一撞,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看看走了一百多路的拳势,有二百余个照面,一场大战,并无高下。台下的众人齐声喝彩道:“这个小孩子十分本领!”就是雷教头也见他全无一些破漏,心中暗暗称赞,略一慌,手足就慢了。此时,反倒有些招架不及,说时迟,来时快,早听一声响,左脚上被世玉打了一九环剑靴,鲜血淋漓。幸而身体强壮,尚可支持。世玉见他着伤,心中一喜,越发来得势猛,一连在他肋下踢上两脚,筋断骨折。雷教头大叫一声,跌下台来,一命呜呼。台下四面八方的人声声喝彩。他手下门徒知道世玉厉害,不敢动手,即刻将师父抬回馆中,报知师母去了。却说方翁、陈玉书及广东全省乡亲起先闻得世玉与雷教头比武,均已赶来。今见将教头打败,众乡亲均皆大喜,一路鼓吹花红鞭炮,请世玉骑了高头骏马,一同方翁众人等回至会馆。大开中门,聚乡亲摆酒庆功,庆贺方翁父子,都极口夸赞:“方老伯有此一位少年英雄儿,一则为广东人出气,二则为本地人除了大害。此番功德实为无量。”于是你一杯,我一盏,将酒轮流敬上。方翁父子一面谦逊,一面方翁着世玉回敬各人。

再说雷教头妻子李小环正在武馆闲坐,忽闻外面人声嘈杂,已将教头尸首抬了进来。各徒弟就将被方世玉打死情形细说一番。李小环闻言痛哭,大骂方世玉:“我与你有杀夫之仇,势不两立。”哭罢来尸前观看,只见丈夫满身血污,是九环剑靴所伤,更加凄惨。小环急将自身装束齐整,穿了双飞蟠龙钉靴,约齐手下门徒,白旗白甲,带了军器,飞奔擂台,一面差人约方世玉来比武。世玉闻报,禀知父亲,随将各乡亲送的盔甲名马,新买护心宝镜,披挂齐备,带了广东各英雄,各拿枪刀,自己手提铁棍,一班人同赴擂台。小环一见世玉,就想即刻把他吞在肚内,方泄此恨。世玉也不敢迟慢。二人摆开拳势,只见左一路如大鹏展翅,右一路似怪蟒缠身;前一路杀出金鸡独立,后一路演就狮子滚球。龙争虎斗,大战台上,难分难解。小环防世玉先下手,就将双脚一起,一脚双飞蟠龙脚,照着世玉前心,打将过来,把护心镜打成粉碎,靴尖打入胸旁乳上,鲜血直流,跌下台来,十分伤重。幸有护心镜挡了一挡,心窝尚未着伤,当下各乡亲将他救回会馆,死而复生者数次,吐血不止,命在垂危。方翁说道:“必得他母亲到来,方能救得。”就写信即刻着家人李安带信飞马接苗氏前来。

当下翠花接信,细细盘问李安,急将行李衣物、跌打妙药包做一包,叫李安背上。自己全身装束,手提梨花枪,飞身上马,望着杭州赶来。苗氏一到杭城,进入会馆,就来看视孩儿,取出妙药,外敷内服,果然神妙。顷刻之间,肿消痛止,伤口渐平。世玉醒了转来,看见母亲,双眼流泪,大叫:“娘亲,务必与孩儿报仇!”苗氏安慰世玉道:“你且安心调养,为娘自有主意。”随即命人通知小环,叫她明日仍到擂台比武。世玉到了明天,胸前筋骨已经好了八分,所欠者生肌长肉,未能平复耳。此时夫妻二人才始放心。

当下母子二人全身装束,内披软铠,将护心镜藏于胸前,小剑靴穿在足上,上马提枪,带齐随从人等,直奔擂台而来。小环已经在擂台守候了。苗氏就双足一点,上了擂台,开一个猛虎擒羊势,扑将过来。小环忙用一个解法,叫作双龙出海。彼此搭上手,大战二百回合,难分胜败。斗到天晚,各自归家安歇。

再说有一白眉道人首徒李雄,诨名巴山,是日因到杭州探望女婿雷教头。小环对父哭诉冤情。李雄大怒,即时亲到广东会馆,招寻苗翠花上台比武。翠花见是师伯,忙即上前赔罪,再三恳求。李雄执意不许,定要世玉上台。只得约以半月,俟孩儿伤愈,再求领教。李雄权且应允。

翠花想孩儿断非师伯敌手,只得亲到福建,面求五枚师伯,拜倒在地。五枚扶起,细问因何到此。翠花就将雷教头摆设擂台起,至李雄要报仇止,细说一番。“恳求大师伯大发慈悲,下山搭救世玉孩儿一命。”五枚说道:“出家人自归隐以来,拳棒功夫,久已抛荒,就去也不济了。”翠花闻他推却之言,吓得两泪交流,十分悲切,再三哀求,始得五枚应允。苗翠花大喜。五枚随即收拾行囊衣履,提了禅杖,骑了驴子。翠花也跨上马,一齐望杭州来,赶到广东会馆,恰才半月。当下方家父子带领各人拜见五枚,其时世玉身体已经复原。翠花十分欢喜,即着人去约李雄父女明日擂台比武。

到了次日,翠花侍候五枚结束停当,命世玉提了铁禅杖,自己也披挂整齐,各人上了坐骑,带着一班乡亲,齐奔擂台而来。到得擂台之下,五枚跳下驴背,用一个金鸡独立式,双手一展,一足飞上擂台。此时李雄已经早到擂台中,专候方世玉到来,代女婿雷洪报仇。出其不意,忽见一个老年师傅,约有九十岁,童颜白发,身高七尺有余,腰圆背厚,头大如斗,拳大如钵。李雄仔细一认,识得是白鹤山五枚,是红眉道人的首徒,连忙站起身来,将手一拱道:“师兄请了,不知驾到,有失迎候。禅驾到此,意欲何为,莫非要与小弟比武不成?”五枚也忙还礼说道:“贤弟,出家人到此,非为别故,特有一言奉劝,可容纳否?”李雄答道:“师兄有话,请道其详。如果有理,无不听从。若不公道,断难遵命。”五枚道:“出家人自归隐以来世情一切付诸度外,岂有特来与贤弟比武之理?只因前日到杭,闻得令坦恃贤弟密授功夫,高设此台,拳脚之下,伤害生灵不少。如此行为,不但目无王法,兼且欺负我辈同道中人。今死在我侄孙方世玉之手,也是上天假手为地方除害。今方世玉曾被令爱小环打得死而复生,幸他母亲赶来医好,也就泄了心中之忿。今日看我薄面,饶恕了他。我着他母子在师伯面前叩头认罪,仍叫他父亲方德补回一千两止泪银子,大家彼此不失和气。未知贤弟可肯依否?”李雄闻言,激得二目圆睁,浓眉倒竖,答道:“据师兄如此讲来,我女婿冤情沉于海底。他当日比武时,若不用九环剑靴暗算我女婿,倒还可以看师兄面上,饶他性命。今将暗箭伤人,要我饶这小东西,除非我女婿重生。师兄既然到此与他出头,我也顾不得许多,有本事只管使来便了。”说罢一拳即望着五枚心坎打来。五枚不慌不忙,口中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将左手挑开他的拳,右手一拳,照肋下打将过去。李雄也格过一边。二人搭上手,分开拳脚,犹如龙争虎斗,一场恶战十分厉害。彼此都是绝顶功夫,只见得烟尘滚滚,日色无光。那些台下的人看得眼都花了,战有二百四十回合,方才住手,不分高下。李雄道:“三日后待我摆下梅花桩,你敢与我上桩比武否?”五枚道:“就饶你多活数日,我在梅花桩上取你性命便了。”二人当下分手,各带从人回寓。

且说李雄拣了擂台旁边一块空地,搭棚遮盖,随按方位步法,四围钉下一百零八路梅花桩。每步用木桩五个,中间一个,四旁四个,钉就梅花式样。比武之人足踏此桩,一进一退,均有法度。迎敌之际,手脚相合,若稍错越分毫,一失足性命难保。到了第二日,李雄差人来约,明早梅花桩上比武。

到得来朝,五枚会齐各人,装束停当,一同来到擂台,见了李雄,说道:“你自恃本领,目中无人,欲摆下这梅花桩来欺我,是何道理?我看你许大年纪,全然不识进退,一味凶狠。可见你女婿也是你教坏了,所以才有今日之祸。你若不听我良言,一经失手,只可惜辜负了你师父白眉道人一番心血。还望细心想想,莫要后悔。”这一席话说得李雄满面通红,无言可答,喝道:“我不与你斗口。有本事上桩来与我见个雌雄。”五枚道:“你先上去走一路,随后我就来破你。”李雄闻言,遂卸下上身衣服,将身一纵,站在桩上,将双手望四方一拱,说声“失礼”,随后展开手段,按着雄拳步法,使将出来。只听得周身筋节沥沥地响,果然有拳降猛虎,脚踢蛟龙之势,进退盘旋,均依法度。就将九九八十一路雄拳演完,跳下桩来,李雄望着五枚说道:“你也走一路我看。”五枚即将外罩衣裳脱去,至桩上站立,将手四面一拱,说道:“献丑!”遂将平生所学一百零八度雄拳施展出来。初起时,还见他一拳一脚;到后来,只见一团滚来滚去,或左或右,或前或后,忽然跳起,忽然落下,风声呼呼,威风凛凛。看的人齐声喝彩。五枚使毕,走下桩来,神色不变。

却说李雄看了,暗暗吃惊:“不料他也精此法,比我更强。”事已到此,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对五枚道:“你敢上桩与我一决胜负乎?”五枚道:“使得!”李雄即纵身桩上。五枚遂吩咐翠花、世玉二人在桩旁照料,提防小环暗算。翠花、世玉闻言,遂分两边,留心照顾。五枚就飞步踏上桩中。只见李雄已摆下一个拳势,叫作狮子摇头。五枚就一个大火烧天拳式抢将进去。二人搭上手,一场恶战好不厉害,战到后来,李雄有些抵挡不住。因今日五枚并不念情,拳拳往他致命下手。李小环见父亲有些不济,急忙拿出双鞭,正要照准五枚打去。早被世玉眼快,即举起铁尺兜头就打。小环见是殁夫仇人,更加气忿,就在梅花桩旁大战起来。

李巴山看见女儿被世玉绊住,不能接应,心下更加着忙,越急越不好,脚步一乱,一失足陷落梅花桩内,早被五枚照头一脚,将颈踢断,一命断送。小环见父亲死在五枚之手,痛切心肝,拼命将世玉杀败,举鞭直奔五枚。五枚手中并无寸铁,难以招架,只得将身躲过,急向翠花取了禅杖,喝对小环道:“你若不见机好好回去,管教你死在目前。”小环并不回言,那双鞭如雨点一般望着五枚头上乱打。五枚大怒,将禅杖急忙迎架,大战三十余回合。小环哪里是五枚敌手,招架不及,早被他拦开了鞭,照着头一禅杖打死在地上。

后人看至此,叹其节孝堪嘉,只因不能劝夫谏父行于正道,至有丧身之祸,殊为可惜。当时五枚及翠花母子一班人得胜而归,仇复耻雪,说不尽的快乐荣耀呢!


能仁寺这是最后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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