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王纲
话说隋炀帝时,各处盗贼纷起。其中有一个绿林好汉,名尤俊达,新近结了一个伙计,名程咬金。一日,在长叶林地方,程咬金带了一名喽啰在山下抢劫财物,等了半夜,没有一个客商经过,十分焦躁。看看天色微明,喽啰道:“这时没有,是没有的了。程大王,上山去罢。”咬金道:“做事须要顺溜。难道第一次就空手回山不成?东边没有,待我到西边去看。”小喽啰只得引到西边。只见远远旗幡招展,剑戟光明,旗上大书“靠山王饷纲”,一支人马慢慢而来。这镇守登州净海大元帅靠山王乃炀帝嫡亲皇叔,文帝同胞兄弟,姓杨名林,字虎臣,隋朝算他第八条好汉。因炀帝初登大宝,杨林就差继子大太保罗方、二太保薛亮解一十六万饷银入长安进贡,路经长叶林。程咬金一见,叫声:“妙啊。”喽啰连忙说道:“程大王,这是登州老大王的饷银,动不得的。”咬金喝道:“什么老大王,我不管他。”遂拍动铁脚枣骝马,手持大斧,大叫:“过路的留下买路钱来。”小校一见,忙入军中报道:“前面有响马断路。”罗方闻报,叫声:“奇怪,难道有这样大胆的强人,白日敢出来断路?我即去拿来。”上前大喝道:“何方盗贼?岂不闻登州靠山王的厉害?敢在这里断路!”程咬金并不回言,顺手一斧,正中他刀口,“当”的一声,震得罗方双手流血,回马而走。众兵校见主将败走,呐声喊,弃了银桶,四下逃散。程咬金放马来赶,罗方、薛亮二人叫声:“强盗,银子拿去罢了,何必苦苦追我?”咬金喝道:“你这两个狗头,休认我是无名强盗。我们实是有名目的,我叫作程咬金,伙计尤俊达。今日权寄下两个狗头,迟日再送些来。”说罢,回马转来。罗方、薛亮惊慌之际,听错了名姓,只记得叫作陈达、尤金,连夜奔回登州去了。程咬金回马一看,见满地俱是银桶,跳下马来,用斧劈开,滚出许多元宝。程咬金大喜。忽见尤俊达远远跑来,见了元宝,就叫众喽啰将桶劈开,把元宝装在那六乘车内,上下盖好,回至山上。到了一更时分,放火烧寨,收拾到武南庄。从后门而入,在花园中掘一地穴,将十六万银子尽行埋了。到了次日,请二十四名和尚挂堂开经,拜四十九日梁王忏。劫纲这日是六月二十二日,他榜文开了二十一日起忏,将程咬金藏在内房,不敢放他出来。
且说登州靠山王杨林,一日升帐理事。忽报大太保、二太保回来。杨林吃惊道:“为何回来这般快?就叫他们进来。”二人来至帐前跪下,禀道:“父王不好了!王纲银子被响马尽劫去了。”杨林听了,大怒道:“响马劫去王纲,要你押纲何用?与我绑下去砍了。”左右一声答应,将二人拿下。二人哀叫:“父王啊,这响马厉害无比,他还通名道姓呢!”杨林喝道:“强盗甚名字?”二人道:“那强盗,一个叫陈达,一个叫尤金。”杨林道:“失去王纲在何处地方?”二人道:“在山东历城县地方,地名长叶林。”杨林道:“既有地方名姓,这响马就该拿了。”吩咐将二人松了绑,死罪饶了,活罪难免,叫左右捆下,打四十棍。遂发下令旗、令箭,差官持往山东,限一百日内,要拿长叶林劫王纲的响马两名陈达、尤金。百日之内,如拿不到,着府县官俱发岭南充军,武职尽行革职。这令一出,吓得济南文武官员心碎胆裂。
却说济南知府钱文期行文到历城县。县官徐有德即刻升堂,唤马快樊虎、捕快连明当堂吩咐道:“不知何处响马于六月二十二日在长叶林劫去登州老大王饷银一十六万,临行又通了两个名字。如今老大王行文下来,限百日之内,要这陈达、尤金两名响马。百日之内没有,府县俱发岭南充军,武官俱要革职。今本县限你一个月,要将两名响马拿来,每逢三六九听比。若拿得来,重重有赏;如拿不来,休怪本县!”二人领牌出衙,各带公人,去寻踪觅迹,并无影响。到了比期,二人重打三十板。徐有德喝道:“如若下卯没有响马,每人打四十板。”不几日又到比期,徐有德升堂问众捕快道:“响马可拿到了?”众人道:“毫无影响。”有德说:“如此快拿去打。”左右一声答应,拖将下去,打了四十大板。及打完了,众人不肯起来,一齐说道:“求老爷将下次比板一总打了罢,就今日打死了小的们,这两个响马也没处拿了。”徐有德道:“据你们如此说来,这响马一定拿不到了。”樊虎道:“老爷有所不知,这两个强人一定是别处来的,打劫后逃往外府。如何拿得他来?若要拿他,除非去请秦琼秦叔宝,他尽知天下的响马出没去处,得他下来,方有拿处。”徐有德道:“他是节度大老爷的旗牌,如何肯下来追缉响马?”樊虎道:“此事要老爷去见大老爷,只需如此如此,大老爷一定放他下来。”徐有德听了道:“说得有理,待本官自去。”即刻上马,竟投节度使衙门来。
此时节度使唐壁正坐堂理事。忽见中军官拿了徐有德的禀折上前禀道:“今有历城县知县在辕门外要见。”唐壁看了禀折,叫声:“请进来。”徐有德走至檐下,跪下拜见。唐壁道:“贵县来此有何事故?”徐有德道:“卑职因响马劫去王纲,缉拿无踪,闻贵旗牌官秦琼大名。他当初曾在县中当马快,不论什么响马,手到擒来。故此卑职前来,求大老爷将秦旗牌发下来。拿了响马,再送上来。”唐壁闻言道:“也罢,本藩且叫秦琼下去,拿了响马,依旧回来便了。”就叫秦琼同徐知县下去,好生着意,获贼之后,定行升赏。秦琼见本官吩咐,不敢推辞,只得同徐有德来到县中。
徐有德下马坐堂,叫过秦琼吩咐道:“你本来是节度使的旗牌官,本县岂敢得罪你!如今既请下来,权为马快,必须尽心拿贼,如三六九比期没有响马,那时休怪本县无情。”秦琼道:“这两名响马必须出境缉拿。数日之间,如何得有?还求老爷宽限。”徐有德道:“限你半个月,要拿到这两名响马,不可迟缓。”叔宝领了牌批,出得县门,早有樊虎接着。秦琼道:“好朋友,自己没处拿贼,却保举我下来。”樊虎道:“小弟们向日知仁兄的本事,晓得这些强人出没。一时不得已,故请兄长下来救救小弟们性命。”秦琼道:“你们依先四下去察访,待我自往外方去寻便了。”遂别众友回家,见了母亲,不提起这事,只说奉公差出去。秦琼别了母亲、妻子,带了双锏,上马出得城来,暗想:“长叶林尤俊达是做响马的。这宗王纲,或者是他合了伙计打劫了去。想他打劫时,同打仗一般通了名姓,那押纲的差官慌忙中听错了。不如去探听一回。”随即纵马加鞭,竟往武南庄来。到了庄前,忽听得里面钟鼓之声,抬头一看,见榜文上写“重演四十九日梁王忏,于六月二十一日为始”,想道他在家超经,如何二十二日有工夫打劫?如今不要问他,回马仍至济南。光阴迅速,半月限期已过,响马仍没有拿到。县官徐有德每逢三六九必比一次,秦琼因此却受了许多板子。
却说少华山王伯当,一日对齐国远、李如珪道:“九月二十三日是叔宝母亲六旬寿诞。我要往潞州,邀单二哥同去拜寿。你们迟几天动身,山东相会便了。”二人应允。王伯当起身下山,竟投山西潞州府二贤庄而来。到了庄上,单雄信闻知,迎接入庄,礼毕坐下。伯当道:“九月二十三日乃叔宝兄令堂六旬寿诞。小弟特来知会吾兄前去祝寿。”雄信道:“原来如此。事不宜迟,速即通知各处弟兄同去恭祝。”说罢,即取绿林中号箭,差数十家丁分头知会众人,限于九月二十二日,在济南府东门会齐,如有一个不到,必行重罚;一面打点金银珠宝各样贺礼,择日同王伯当往山东进发。那时各处好汉得了单雄信的号箭,各各动身不提。
再说冀州燕山罗元帅夫人秦氏,是秦叔宝的姑母,一日,对罗公说道:“九月二十三日是家嫂六旬寿诞。我已备下寿礼,意欲叫孩儿前去代妾身祝寿。不知相公意下何如?”罗公道:“这是正理。明日就叫孩儿起身便了。”夫人大喜。这信一传出来,早有外边中军张公瑾、史大奈、白显道、尉迟南、尉迟北、南延平、北延道七人皆要去拜寿,都来相求公子点拨同行。罗成依允,在父亲面前,点了他七人随往。次日,罗成辞别父母,收拾寿礼,带了七人,投济南而来。
再说少华山齐国远、李如珪两个计议道:“我们要去济南上寿,将甚礼物为贺?”李如珪道:“我有一盏珠灯在此,可为贺礼。”二人遂收拾珠灯带了两个喽啰,下山而来。将近山东地界,望见罗成等八人。齐国远认不得罗成,说道:“好啊!这班人行李沉重,财物必多。何不去打劫来做了寿礼?”遂拍马抡刀大叫道:“来的留下买路钱来!”罗成见了,令张公瑾等退后,自己一马当先,大喝道:“响马,你要怎的?”齐国远道:“要你财物。”罗成道:“你休妄想!看我这支枪!”齐国远大怒,把斧砍来。罗成把枪一举,拦开斧头,拿起银花锏一下,正中国远颈上。国远大叫一声,回马便走。如珪同两个喽啰抛弃珠灯,也走了。罗成叫史大奈取了珠灯,笑道:“这两个毛贼,正是偷鸡不着,反蚀了一把米。”
且说齐、李二人败下来,正想财物劫不成,反失了珠灯。如今却将何物去上寿?忽见西边转出一队人来,却是单雄信、王伯当,后边跟了些家将。国远道:“好了!救星到了。”二人遂迎上前,细言其事。雄信大怒,叫家人一齐赶来。罗成听见人喊马嘶,晓得是败去的响马,纠合同伙追来,住马候着。看看将近,国远道:“就是这个小贼种!”雄信一马当先,大喝道:“还我的珠灯来便罢!如不肯还,看俺的家伙。”罗成大怒,正欲出马相杀。后边张公瑾认得是雄信,连忙上前叫道:“公子,不可动手!单二哥也不必发怒。”二人听得,便住了手。公瑾告知罗成,这人就是秦大哥所说的恩人单雄信。罗成听了,便与雄信下马相见毕。大家各叙过礼,取金枪药与齐国远搽好。众人都说往济南拜寿,合做一处同行。
且说尤俊达得了单雄信的令箭,见寿期已近,吩咐家将打点贺礼,即日起身。程咬金也要同去,俊达道:“去便同你去。只是你我心上之事,酒后切不可露风。”咬金应声晓得。二人收拾礼物,领了四个家将,往济南而来。那咬金转过山头,看见雄信等一队人马,遂抡起宣花斧,大叫过路的留下买路钱来。雄信笑道:“我是强盗头儿,好笑那厮反要我买路钱。待我赏他一槊。”遂一马上前,拿金顶枣阳槊就打。咬金把斧一架,架过了槊,“当当”连砍两斧。雄信急架忙迎,哪里招架得住,叫一声“好家伙”,回马忙走。罗成看见,一马冲出,摇枪便刺。咬金躲过枪,把斧砍来。罗成拦开斧,一枪正中咬金左臂。咬金回马要走,不提防右足上又中一枪。后边尤俊达见程咬金受伤,遂抡起朴刀,拍马追来。雄信认得,连忙叫住罗成,俊达叫转咬金,各各相见,取出金枪药,与咬金敷了伤,登时止痛,合做一处,取路而行。
将近济南,见城外一所客店,十分宽敞,招牌上写着“贾柳店”。雄信对众人道:“我们今日且在这里居住,等齐了众朋友,明日进城便了。”众人皆说有理,遂一齐入店。店主贾闰甫、柳周臣接进众人,上楼坐下,差几个家丁在路上等上寿的朋友,吩咐安排七八桌酒,先拿两桌上来吃。不一时,来了潞州金甲、童环、梁师徒、丁天庆,家丁招呼入店上楼,各各见礼,又添上一桌酒。不多时,又来了柴绍、屈突通、屈突盖、盛彦师、黄天虎、李成龙、韩成豹、张显扬、何金爵、谢映登、濮固忠、费君喜一班豪杰,陆续俱到,各上楼吃酒。忽听见外边渔鼓响,走入魏征、徐绩,两个上楼来。徐绩知道今日众星聚会,遂各施一礼,坐下饮酒。楼下又来了弟兄两个,叫作鲁明星、鲁明月,他二人乃是海盗,所以家丁认不得。二人走入店中,见楼上有客,就坐在楼下。走堂的摆上酒肴,二人对饮。雄信认得二人,连忙挽手上楼,一同饮酒。
且说贾闰甫见这班人不三不四,心内疑惑,悄悄对柳周臣说:“这班人来得古怪,更兼相貌凶奇。莫非有劫王纲的陈达、尤金在内?你可在此看店。待我入城叫叔宝兄来看看风色。却不可泄漏。”柳周臣点头会意。贾闰甫飞奔县前,来见叔宝,就说:“今小弟店中来了一班人,十分古怪。恐有劫王纲的陈达、尤金在内。故此急来通知。”叔宝就叫樊虎、连明同闰甫走到店中。叔宝当先入内,走上楼梯一看,照面坐的却是雄信,连忙缩下头来。早被雄信看见,起身叫声:“叔宝兄。”叔宝躲不及,只得同樊虎、连明走上楼,逐一相见,叙了阔别之情。言讫,叔宝叫贾、柳二人也同来吃酒。酒至数巡,叔宝起身劝酒,到雄信面前,回转身来,在桌子角上撞疼了腿,叫声“啊呀!”把腰一曲,几乎跌倒。雄信扶起叔宝,忙问:“为何痛得如此厉害?”樊虎就把王纲被劫,缉访无踪,被县官比板,细细说了一遍,所以方才撞了疼处,几乎晕倒。雄信与众人听了,一齐骂道:“可恨这两个狗男女,劫了王纲,却害叔宝兄受苦。”此时尤俊达心内突突地乱跳,忙在咬金腿上扯。咬金叫道:“不要扯我!我是要说的。”便道:“列位不要骂,那劫王纲的就是尤俊达、程咬金,不是陈达、尤金。”叔宝闻言大惊,把咬金的口掩住道:“兄何出此言?倘被别人听见,不大稳便。”咬金道:“不妨!我是初犯,就到官里,也无甚大事。快把索子绑了我去见官就是了。”叔宝道:“小弟虽鲁莽,那情理两字也略知一二。怎肯拿兄去受罪?如兄不见信,弟有凭据在此,请它做个见证。”言讫,就在怀中取出捕批牌票,将佩刀一劈,破为两半,就在灯火上连批文一齐烧了。众人看了,说道:“好朋友,这个才是好汉!大家歃血为盟,以后必须生死相救,患难相扶。你等意下如何?”都说道极好,就于楼上摆下香案,个个写了姓名。徐绩将盟单写了,念道:“维大业二年九月二十二日,有徐绩、魏征、秦琼、单雄信、张公瑾、史大奈、尉迟南、尉迟北、鲁明星、鲁明月、南延平、北延道、白显道、樊虎、连明、金甲、童环、屈突通、屈突盖、齐国远、李如珪、贾闰甫、柳周臣、王勇、尤通、程咬金、梁师徒、丁天庆、盛彦师、黄天虎、李成龙、韩成豹、张显扬、何金爵、谢映登、濮固忠、费天喜、柴绍、罗成等三十九人,歃血为誓:‘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吉凶相受,患难相扶。如有异心,天神共鉴。’”说罢,众人举刀在臂上刺出血来,滴入酒内。大家各吃一杯血酒而散,到后来这班豪杰多为隋朝革命之人。唐代兴邦之佐,皆缘当时朝政不清,人心思乱,草野英雄,乘时蜂起。帝王专制的坏结果往往如是,可不戒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