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降龙

话说杭州城外有一个西湖，三面环山。湖中隔一道长堤，分为里外两湖，风景天然。平日游人已是不少，到了春光明媚，天气清和的时候，游人更多。一日，有个姓文名白号素臣的，想起西湖，忽动游兴，遂带身边使用的一个小童，名叫奚囊，向湖边昭庆寺寻了下处。二人安顿了行李，暂宿一宵。次日起来早膳过，文白吩咐奚囊锁了房门，出了寺门，到断桥边四面一望，只见青山绿水，游人如织，花香阵阵，从湖边扑来，顿觉游兴勃然；一径往六桥走去，一路高瞻远盼，领略湖山真景。文白正走之时，远向湖中望去，只见一只大船，打着抚院旗号，有一个白须老者同一个和尚在舱内坐谈，却也不在意中，遂丢过一边。哪知走不多路，陡然黑云四起，雷电交作，大雨如倾盆直倒下来。文白急折转身，只见游人仕女都纷纷乱跑，有许多人挤在一个小亭内暂避。文白亦把奚囊推入，自己因亭内多半女人，不便挤入，却背着亭子站在阶前石上。略停片刻，忽然身边走过一人说道：“家爷请相公上船一会。”文白道：“你老爷是谁？因何请我？船在何处？这样大雨，如何去法？”那人用手指道：“那一株大杨树下，不是家爷的船吗？相公上船便知。小的现拿雨具，不多几步，就到船上。雨大得很，休要耽搁了。”

文白此时已被暴风冷雨弄得浑身抖战，巴不得有躲避去处，遂不暇细问，急急穿换了，抢至船边，跨上船去。那家人把奚囊驮在背上，雨伞遮着，随后下船。船中老者姓未号澹然，因探亲来到杭州，偶尔游湖。听家人们说，岸上有位相公避雨，因恐挤了女人，不进亭中，许久立在雨内，浑身透湿。故老者特叫家人请文白上船避雨。文白上船后，彼此通问姓名，始知本是世交。座中有一个和尚，法号和光，澹然指给文白见过，大家分宾主就座，把酒叙谈。和光见天色已晚，起身告辞，上岸去了。澹然即唤小童传话后舱，令婢女素娥服侍他的两个女儿，大女名叫鸾吹，小女名叫金羽，出来与文白相见。正在叙谈之时，忽见小童惊慌进内喊道：“老爷，不好了！文相公，快出来看罢！”

船上诸人喧闹起来，登时声如鼎沸，但听得说：“潮来了！潮来了！”陡觉天色昏黑，四面山容，全然隐灭。那湖中水势掀播，直欲接天，雨更倾盆如注。船身荡摇不定，本来傍岸而泊，此时已不知哪是苏堤？哪是白堤？一片汪洋，无边无际，满船啼哭，澹然不知所为。文白暗忖：“西湖哪得有潮？此必非常变异。”也觉着慌，顾不得船中人，急走出舱，跳上船头；却不料浪卷舟轻，宛在虚空抛掷，方欲站住脚跟，身子一歪，斜扑湖中。一阵浪花将他身子一卷，竟如旋风作势，愈转愈紧，霎时间已深入湖底。无奈西湖荇藻交横，下面泥极松浮，根叶荡漾，手足无可支搭。文白心知空明处乃是水底，不敢向下钻去，但从黑层层处用力冒将起来，才得透顶，又是浪头兜盖身子一滚，重新坠下数尺，如是者十余次，力竭体重，渐渐挣扎不起来。忽见水面浮出一物，首大如牛，浑身碧毵毵的毛，长有尺许，身子笨重，在那里淌来淌去。文白想着：“这不是水牛，湖中又无猪婆龙，不知是何怪物？”竭力冒出来，却好有一根船腔木浮到面前。文白抱住那船木，浮近那怪身旁，仔细看那怪时，两角矗起，有二尺来长，昂起头来只管喷水。文白怒甚，纵身爬在那怪背上，在它腰间用力一夹。怪竟大吼回头，见背上有人，将身子乱耸。哪知文白不跌下来，因复尽力一夹，乘势又把它颈骨一拗。怪已腾踔起来，往前直浮，文白被它颠落。水势更大，怪已不见。

文白泅行半里，方始近岸。此时文白惊魂略定，遂在堤上立住，那水犹没膝数寸。雨不住落，里湖水势奔迅冲突，直注外湖，澎湃之声，充塞于耳，雷霆霹雳，骇怪万状，目眩神摇。较方才出没水中，又换一番景象。远数南北山头，自天竺、云林、栖霞至葛岭一带，白云滃然，游漾不定，恰似雨中景致。唯大佛头、宝石塔顶迤逦至昭庆后山，天惨地昏，峰峦暗黝，一派模糊，不可辨识俯视倒影。但觉黑云万道，自山罅喷激而出，层叠不穷。山脚石壁间，奔泉突泻，白如练布，直灌里湖。文白看清水源，心知此水非关湖决，既在此山，又非江流灌入，其为山中发蛟无疑。此时水势浩荡，雨更大注。文白秃头危立，无可躲避，一路寻思，将择沿堤人家暂为避止。只见孤山一带颓垣没水，板扉竹片荡漾中流。山坳坦处，有人避水，团坐路隅，或三五人，或六七人，隐隐听得儿啼女哭之声，甚是悲凉。再向外湖一望，洪流滚滚，自六桥直至南屏，葑田万顷，顿失所在。那湖心亭子四隅均被涨没，但见翼然浮于水面，满湖不见一船。看到近堤一带，忽有画舫底已朝天，舱门窗槅零落漂流，不知是谁家游船陡遭此险？文白猛然想到：“方才落水，未公坐船正泊此处，何以不见踪影？莫非即是此船。满船之人已与波臣为伍么？且待水退，探访音耗，再作区处。我且沿堤而行，回昭庆寺寓处。”主意已定，转身寻路。幸堤上遍栽杨柳，水浸数尺，未经漂拔。依树而行，就浅就深，不觉已到断桥。文白上了桥面，暂且歇息。

此时文白头巾早已脱去，髻散发披，又兼大雨冲刷，竟如海鬼一般，脚下踏的靴子，亦不知褪在何处，袜被水浸，涨紧如桶。一路水深没膝，看不见地下草石，文白走不到半里，袜底洞穿，脚趾已为草根戳伤，觉得有些痛楚。无奈进退无路，文白只得忍痛再走，哪知站起身来，眼光到处，北山云势黑阵阵直拥而上。雨点愈密，一股腥风裹紧云头，东穿西扑。隐隐望见鳞爪飞舞，文白心疑：“莫非真有神龙取水？你看湖光山色霎时间变成汪洋大海，此龙神力亦不为小。但湖上居民方春耕种，突然遭此巨灾，淹没田庐，溺毙人畜，不可算计。龙如有灵，何至害人若是。想来并非神龙，乃是山中蛰蛟应时而出。昔周处斩蛟，为民除害，遂以成名。可见伐蛟本是地方官府之责，现在官府吃饭不管事，使孽龙潜伏山中，酿为民害。平时不能斩除，今龙已启蛰，兴云作雨，谅不可制。但如此作怪，所过地方，不知又伤几多生命。诚无妄之灾也。”

文白正在胡想。云势越滚越近，看那龙时，蜿蜒夭矫，全身都现，忽然张牙舞爪，直奔文白头上。却被腥气一扑，文白几乎跌倒。文白昂头逼视，刚刚离着丈许，心念：“龙如伸爪下来，岂不被其攫去？即不被攫，估量风卷云驰，也应攫向空中，不知此身坠落何处。想着和它狠斗一番，我非周处，如何斗得过他？然斩蛟非史传虚言，安知无人能继其后？”

文白刚发痴想。哪知龙自里湖山中出来，奔入外湖，偏偏隔着长堤，雨势过重，升腾不上。恰好堤上有十数株古柳，根围丈许，约是百余年物。那龙乘势过来，钻入树隙，摇头摆尾，身子竟为拴住，再也不能冲出。文白认得龙入柳林，愈加着急；又见云气黑如浓墨，越围越紧，把一带湖堤遮得不见，天色如在黑夜一般。却喜龙身笨滞，除头尾在两边掉弄，桶粗似的躯体兀自不能动弹，浑身鳞甲时作翕张。文白顿悔落水之后，未将衣袖捻牢，把数百支药箭抛入湖中。假如有此利器，往那鳞缝中发去，充其力量，可入数寸，使之满身芒刺，着药便烂。虽不能登时剁却，任它负痛而逃，也终创溃而死。此时只手空拳，如何抵挡？但幸保余生，或者仗着天生神力，乘它困于林木，徒手搏击，批得一鳞，疐得一尾，也强如为龙风摄去。文白因将身上浸透衣服撩起，紧缠胸背间，解下里衣上的绦带，束缚停当，纵身一跃，拣那最高的柳树，扳定一枝，腾过那边，踏在桠杈之上。龙尾向着里湖，龙头望着外湖，紧对南屏；知是越凤凰山，蹈钱塘江出海的。文白看得明白，料它势穷力竭，一时不得腾外，就由这树跨到那树，贴近龙身，伸足过去，不意周身涎沫，滑不可立，险些颠坠，幸为柳枝格住。因复蹲于树杈，文白顺手折断柳条，捋尽萌芽，渐渐盈把，都有七八寸长。文白定了一会心，运出浑身气力，迸到右手指头，用放竹箭的法子，一连放出二三十根，却都钻入龙鳞翕处。文白细看龙头，昂藏自若，但背鬣簇耸，似亦微觉痛楚，因把所折柳枝，尽力放完。那龙已不自在起来，频频掉尾，傍着的树也就震撼不定。最后龙头猛转过来，绕着一树，直望文白。两颗龙睛巨如栲栳，睒睒有光，口若箕张，腥涎喷溢， 下须粗如绠，连着腮际硬鳞，刀斧也不能入，两个钩牙外露，磨击作响，大有吞噬之状。文白骇极，急拗柳枝，如前射去，直贯左目。那龙忍痛不动。文白将柳枝捏住，狠力一拔，一个龙睛囫囵出来；复把一枝柳条望右目戳去，如前力拔，又是一个眼珠贯柳枝而出。那龙负痛回头，复又豁过尾来。旁边有一小柳树，砉然一声，折作两段。那尾已捎到文白所蹲的树上。文白举手迎着，钩起十指，攀将过来，贴胸抱住，随后伸起右手，将它尾上鳞甲尽力剥去，才揭落四五片，觉得腥涎滑腻，手力松软。龙已从头上倒运气力，注于尾尖，猛想挣脱。文白看它浑身一节一节的弯曲，知是运着全力，也紧紧迎住不放。哪知龙用力太足，狠命挣拔，被文白顺势一拗，尾上骨节居然脱笋，抱持之间，顿觉瘫软，不似方才那硬挺挺的光景。此时龙怒吼发狂，张口砺齿，黑气直喷，前后四个长爪乱舞乱动起来。十几棵柳树宛如湖滩上枯芦随风摆弄，东倒西歪。文白几乎跌将下来，暗忖：“龙尾已经拗断，龙睛也已戳瞎，料也不能飞腾，但困兽狠斗，终非人力所能抵挡。看它使起性来，如此播荡，厉害万分。倘拔木而起，连我的性命也不可知。”正在无计。

果然震天价一响，眼前霎时昏黑，头眩神摇，不能自主。耳中只听得簌簌淅淅，滚滚汨汨，风声雨声，并湖中急流，堤上涨盛，一片水声，不知身落何处。约有数分时，文白心才略定，张目一看，谁知所蹲的柳树早已扑落湖中。两旁大小共有十五六棵，横七竖八，堵塞堤上。那龙已不知去向。文白仰视天空，黑处已渐渐淡薄，雨势也收过大半；断桥石级只剩一二层浸没水中，堤上高处露出中间石板，估量水已大退；转身看到自己，却离那株扑水的柳树有一箭路光景。记得遇着孽龙之前，已是过桥，如今偏在桥西，又枕着一块小小碑石而卧。“这也奇极。莫非龙去时，摄我到此？或者是柳树扑湖中，我的身体随之落水，迷茫中有人指引而来？”文白立起身来看此碑石兀是打断在地，水痕初落，恰好现出字迹，上面写道“葛岭进路”四字。迎面峰头峭起，砐磴盘云，好鸟穿林，山花欲活，确是雨后新霁光景，却也无心观玩。因在柳树上放了百余支柳条箭，拿抱龙尾，觉得浑身吃力。刚才昏沉沉又是有人将他自半空掷下，微觉胸背肘腕等处筋节有些疼痛，不耐走动，就在碑边掇了一块大石，背山面水的坐着歇息。只听见桥那边人声嘈杂，你一句我一句，惊喜骇怪，乱嚷了一会，只是听不清楚。

少顷有人说说笑笑，走下桥来，却是两个老者、一个后生，一眼看见文白，三人齐声说道：“咦，这个时候还有人端坐在这里，除了是淹不死的乌龟，你是何人？”文白立起身来道：“列位休得取笑！我是游湖覆舟，落水后游过这边来的，因有同舟亲友生死未卜，故在此打听。列位从哪边来？曾听见今日湖中遇救者有什么人？”那后生道：“这又奇了。今日里湖外湖，翻掉的船只，不知多少。须待晚来钱塘门、涌金门船埠查点回船的时候，才有数哩。若是救起的人，更难打听。我们从松木场到天竺去的，因晓得湖里大水，耽搁半日。走过昭庆寺山门外，不料一座凉亭被风吹倒，压死了几个人。寺中正乱着哩！二伯伯，你听那茶店中说的是城里靳家祖坟里出了蛟。”一个老者道：“出蛟是不奇的。记得他家葬坟，请遍有名风水说这穴是真龙潜伏，只怕被文曲星破掉，如今不知是不是？你这位先生口音是下路，几时到我们杭州的？方才说同舟被溺的人，不知生死，倒要请教明白。”文白走近前来，深深一揖道：“小生文白，吴江人氏。因路过贵处，在湖上小住，借寓昭庆寺。今早带一家童沿堤游览，不期遇得世交故人，招小生登舟，叙谈许久，突遭此灾。小生落水，略谙水性，浮到堤边逃生。哪知在柳树林中，遇见真龙出现，才把我摄到此处。因见他们所坐的船，底已朝天，谅都落水。唯未得确耗，所以在这里发愁。”老者道：“船底朝天，多分是覆溺的了。你才说遇见真龙，莫非应了茶店中人的话，文曲星破掉了真龙了么？”文白道：“此话乃是谣言。哪里真有此事，列位莫要信他。”老者道：“未识贵世交姓名、籍贯？是何等样人？”文白答道：“是江西人，姓未。舟中带着他两位小姐、家人、小子并丫嬛，共是六人。小生落水时，船却未覆，不知何时被溺？”老者沉吟半晌。那后生插嘴道：“是了，是了。刚才有昭庆寺的香火说，发水时，他在堤上，见湖中漂来一人。他就拾着一根竹竿，将那人衣服撩住，拉到堤边。又叫两个人相帮，始得捞起。岂知那人身底下又是一人，牵连起来，竟救了两个，都是白须白发的老头儿。问他来历，说出姓未，原来是主仆。你道因何牵连？也是忠义之气，感动神明，故能死里逃生的。他主人落水，老仆赶忙跳下，钻入主人身底，要想驮他起来。所以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岂不是义仆哩！后来问他住在何处？他说还有家眷同时被溺，要在湖上觅一下处。倘被人救起，就此寻觅，否则打捞尸首也是要紧。不知何人哄传到城中，即有县里差役出来，把未老爷接进城去了，还留了两个差役探访家眷哩。我在茶店听得明白。不知是这位的世交么？”文白狂喜道：“据你说来，一些不错。”后生道：“这哪有错的。”说罢，三人一齐举步，道声：“失陪。”彼此拱手而别。文白也不回答，看着他们走去。此时雨点已住，水又连退尺许，一带长堤，全然露现。文白忙立起来，走了四五十步，忽听见有人哭声，拨开芦苇，哪知就是鸾吹小姐，因即同了鸾吹，回到昭庆寺。岂知素娥也被昭庆寺的人救起，除了金羽小姐一人不知下落，余人都被救起，真可谓万幸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