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墙把柏林一分为二的那个夏天,菲利克从六月开始就没怎么待在室内。瓦西里、尤莉娅和他一早骑车到小溪去。菲利克用的是父亲的单车,太高了,他得推着车助跑几步才能跨到坐垫上。瓦西里拥有自己的单车,喷着漂亮的蓝漆,完全可以拿去参赛。尤莉娅坐在后座,一手按着裙子,另一手扶着哥哥的腰。车篮里放着面包和苹果,一本翻出毛边的旧书卷在毛巾里,防止对快要脱落的封面造成更大伤害。有时候兄妹俩会换手,让尤莉娅顺着空荡荡的水泥公路踩一段,瓦西里跟在后面跑,气喘吁吁,汗水浸透衬衫后背。
他们在第三个路标那里离开高速公路,把单车扔在草地上,拎着食物和鞋子,赤脚顺着和缓的斜坡跑向小溪。草地柔软,逐渐让位给更柔软的淤泥。菲利克和尤莉娅跳进冰凉的溪水里,发出兴奋的尖叫,像两只笨拙的小狗一样在浅水里扑腾,溅起水花互相攻击。瓦西里在岸上看了他们一会,确保他们短期内不会淹死,这才脱掉汗湿的上衣,潜进水里,游向远处。他才十一岁,但腰和肩膀已经隐约露出运动员的轮廓来。学校一度考虑推荐瓦西里接受专业训练,但安德罗索夫少校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这个荒谬的主意。
小溪在莫斯科的漫长冬季里只是一段弯曲的冰雕,埋在积雪和枯死的草梗下面,夏天到来的时候就变成菲利克心里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他喜欢植物的味道和野蜂的声音,还有覆盖着树影的浅滩,叶子挡住烈日,但并不妨碍他们看云。孩子们把毛毯铺在粗糙的沙子上,在午餐之后不由自主地打起瞌睡,蜻蜓落在菲利克的耳朵上,他惊醒过来,瓦西里背靠着树干看书,对上他的视线,笑了笑,目光回到书上。在他身边,尤莉娅翻了个身,蜷缩起来,枕着自己的手臂,继续熟睡。
尤莉娅和他一样热衷爬树,姑娘灵活得像只猫咪,用两条绳子把裙摆扎紧在小腿上,轻而易举地攀上最高的横枝,摇晃着两腿,等着菲利克。这棵树是他们的瞭望塔,沐浴在金色阳光里的田野就是他们的领地。两人在塔顶冲瓦西里叫喊,挥舞双手。年长的男孩爬上河岸,抹一抹脸上的水,敷衍地冲他们挥挥手。
这天他们回去得比平常早,因为尤莉娅抱怨头疼,裹着毯子缩在单车后座上,抱紧瓦西里,头靠着他的后腰。下午四点,阳光仍然炽热,单车车轮下的水泥路变成土路的时候,整辆车猛地一抖。亚森捏沃的呆板住宅楼出现在左前方,一堆高矮不一的钢筋混凝土盒子,突兀地立在荒地里。
一辆陌生的黑色伏尔加汽车停在楼下,刚好挡着大门,孩子们费了点劲才把单车推进墙壁和轿车之间的空隙,靠墙放下,锁好,爬上楼梯。瓦西里走在最前面,到七楼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差点引起连环碰撞。菲利克从他背后探出头,发现父亲正在走廊上和安德罗索夫少校低声说话。一看见孩子们,两个克格勃军官立即停止谈话,少校冲菲利克笑了笑,太僵硬了,好像颧骨下面装着一个齿轮。
在棕熊一样敦实的少校旁边,父亲显得更高了。他穿着最好的那套西服,下巴刮得很干净,长大衣搭在手臂上,提着一个皮箱。一看到这副打扮,菲利克就知道他又要出国了。失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感觉像被打了一拳,父亲答应过八月份带他到黑海边度假的,这个承诺多半兑现不了。奥尔洛夫上尉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快步走过来,放下皮箱,弯腰把菲利克搂进怀里:“抱歉,要处理一点工作上的事。”他低声解释,收紧手臂,“明年,好吗?我保证六月一到就和你去海边。这次出差应该不会很久,等我给你带巧克力回来。”
菲利克早就不吃这一套哄小孩的把戏了。“可是——”
奥尔洛夫上尉摇摇头,菲利克立即闭上嘴,忿忿地盯着墙壁。没必要问去哪里,父亲一个字都不会说,更不会透露什么时候回来,典型的克格勃作风。上尉直起身,拍了拍他的后背:“尼古莱叔叔会照顾你一段时间。”
尼古莱是安德罗索夫少校的名字,此刻笑容可掬地等在门口,伸手帮菲利克拿装着湿衣服的布包,但男孩没给他。少校转而抓住他的手腕,问他想不想吃刚刚烤好的蜂蜜蛋糕。话说得很热情,手却把菲利克攥得很紧,像是担心他突然逃跑。父亲也许留意到了,但什么都没有说,最后看了儿子一眼,匆匆下楼去了。菲利克想起楼下那辆黑色汽车,突然明白它等的是谁。
“来吧。”瓦西里说,碰了碰菲利克的肩膀,这个小动作比拉扯更有效,因为菲利克总是听他的。安德罗索夫少校仍然抓着菲利克的手腕,直到大门关上才放开。尤莉娅大声抱怨不舒服,径直走进卧室,砰地关上门。
少校没有在蜂蜜蛋糕这件事上撒谎,整间公寓都充满了蜜糖和牛油的甜香,蜂蜜是稀缺商品,普通苏联人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加上去年和前年粮食歉收,他们连面粉都见不到了,不过饥荒和克格勃没什么关系,活在它那庞大光环之中的军官和家属向来衣食无忧。安德罗索夫太太从厨房出来,用围裙擦着手,在菲利克来得及说话之前俯下身,响亮地吻了吻他的两颊,夸他是个英俊的小士兵。她闻起来就像面粉和晒暖的棉布,菲利克打了个喷嚏,耳朵尴尬地变红了。瓦西里冲面前的桌子露出笑容,什么都没说。
“你得多吃点东西,小可怜,你瘦得像只流浪猫。”
她根本没等菲利克回答,转身回到厨房里,几分钟之后叮叮当当地端着热茶和切成片的蛋糕出来了,催促菲利克吃喝,抱怨奥尔洛夫上尉根本不会照顾小孩,随后拿着一杯加了糖的茶到房间里看尤莉娅,回到起居室之后接着诅咒莫斯科的夏天。安德罗索夫少校重重地坐到沙发上,从堆在茶几上的英文报纸里选了一份,打开,像盾牌一样挡在面前,假装没听见妻子在说什么。菲利克惊奇地盯着报纸,持有外国报刊或者书籍是犯法的,不过克格勃第一总局当然有特权,父亲也时常读英文和法文报纸,都是从第一总局的档案室里借来的,往往是一周甚至一个月前的旧报纸,看完还要按时归还。菲利克从没见过那么多外国报纸随随便便堆在同一个地方。
安德罗索夫太太忙前忙后,整个人就像一场带着烤面包气味的热带风暴,足以把沿途的东西统统吹到天上去,但踩在地板上的软拖鞋并不发出一点声音。菲利克已经被蛋糕填饱了,但还是在女主人的监视下喝了一碗肉汤,这才得到离开餐桌的许可。
“瓦西里,给你的小朋友找张毯子,还有枕头。”
年长的男孩懒洋洋地推开满是蛋糕碎屑的餐盘,示意菲利克跟他走。瓦西里在卧室衣橱里翻找的时候,菲利克惴惴不安地坐在床上,打量着窄小的书桌和贴在墙上的宣传画:左边有一张斯普特尼克卫星,右边是微笑着挥手的加加林肖像,蓝色背景上,一枚红白相间的火箭正全速离开地球,下面用大字写着升空日期:1961年4月12日。
“菲利克。”瓦西里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看准他抬头的时候把毯子扔到他头上。枕头接着砸了过来,菲利克胡乱拉下盖住脸的毯子,把枕头扔了回去。瓦西里笑起来,捡起枕头,爬到床上,揉乱了菲利克的头发:“抱歉,别生气。”
父母们总是漫不经心地假设年龄相仿的孩子们必定是好朋友,但要是菲利克老实承认的话,他崇拜瓦西里,但又害怕他,就像人们会本能地远离体型硕大的獒犬那样。瓦西里的善意和恶意都来得很突然,难以预测。游泳队的其他男孩们在更衣室里取笑菲利克的时候,瓦西里通常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和其他人一起大笑,但是当喜欢说脏话的维克托·普里亚科夫真的抓住菲利克的头发,想把他往墙上撞的时候,瓦西里插手了,用力把普里亚科夫摁到储物柜上,砰的一声,更衣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两个体型相仿的男孩身上,带着不同程度的期待,准备看他们打上一架。
“欺负小老鼠没什么好玩的。”瓦西里卡着对方的脖子,用的却是商量的语气,仿佛在建议普里亚科夫换一条泳道,“如果你想练习拳击,我是很乐意奉陪的。”
普里亚科夫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双手紧紧握成拳头,但始终没有抬起来。瓦西里挑衅一样拍了拍他涨得通红的脸颊,松手让他走了,普里亚科夫怒气冲冲地撞开几个挡路的男孩,冲出了更衣室,连自己的背包都忘记拿走。
也就是这天之后,“小老鼠”这个绰号像块撕不掉的胶布一样粘在菲利克头上,菲利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生气。普里亚科夫当然没有轻易忘掉这件事,某次清早训练的时候用背包狠狠打了菲利克的头,把他推进水里。菲利克没有提起过这件事,瓦西里就算知道了,也没有再做什么。有些敌人终究要菲利克自己来对付。
毯子有点扎手,菲利克来回抚摸粗糙的纤维,不知道该做什么,有什么可以说。瓦西里在他背后翻了个身,爬起来,拉开书桌抽屉,丢出了一堆没用的小玩意,最后抽出一个国际象棋棋盘,他冲菲利克晃了晃装棋子的小布袋,里面的木块互相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你知道怎么玩这个,对吧?”
从他的语气听来,今天是瓦西里愿意释放善意的一天,所以是个好日子。菲利克露出笑容,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