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房间里只有一个玻璃杯,所以他们轮流从里面喝伏特加。瓦西里把所有写着字的纸都收起来了,放进提包里。菲利克看着他拉上拉链,把提包塞进衣柜里,一句话都没有说。
椅子也只有一张,菲利克直接坐在桌子上,肩膀靠着开了一半的窗户。瓦西里注视着他的手,不是特意要看的,大概是因为菲利克的手离他最近,而他正好需要一个锚点来拴住多余的注意力。菲利克的指甲剪得很短,皮肤没有日晒的痕迹,如果让一个陌生人来观察的话,这个陌生人首先会断定手的主人不从事重体力劳动,也许是个教师,科学家,甚至政府官员?不过这双手的中指指节上没有老茧,又不像是个握笔的人。陌生人到这里多半就卡住了,但瓦西里可以接着猜下去。这双手有很多用途,当苏联需要安静的时候,它就捂紧说话的嘴。苏联需要纪律的时候它守住笼子。要是有鸟儿侥幸逃出去,这双手就拿起狙击枪。瓦西里想知道菲利克习惯用哪只手用枪,当他的小男孩看着瞄准镜的时候,心里会想什么呢?
“如果你想抽烟,我不介意。”菲利克打破了沉默。
“你来干什么?”
“‘你来干什么’。”菲利克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低头看他,瓦西里却仍然盯着他的手,“瓦西里,你真的把我当成嫌疑犯了吗?”
“我是来工作的。”
“不,现在不是。现在你只是和我在一起。”
瓦西里移开目光,拿起酒瓶,想往杯子里倒,半途改变了主意,直接对着瓶口喝起来。菲利克拿起半满的玻璃杯,碰了碰酒瓶,把烈酒倒进嘴里。
“我还以为你不喝酒。”
“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瓦西里想问,却没有开口,又灌了一口伏特加,给菲利克倒了一杯。他们沉默地喝着酒,好像这是某种宗教仪式开始之前的标准流程,需要先等酒精软化路上的尖刺,才能继续往前走。
“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瓦西里说。
“什么不太一样。”
“你和我,喝酒。应该在达恰里,白天去钓鱼,晚上好好地坐下来谈,烤鱼,切点香肠,厨房里煮着茶,而不是。”瓦西里模糊地冲逼仄的旅店房间打了个手势,“这个。”
菲利克笑了笑,瓦西里现在看出来了,他的笑是功能性的,和标点符号一样,仅用于填补对话里的空白,控制句子节奏,没有其他意思。
“瓦西里。”菲利克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双手把瓦西里的右手握在掌心里,“你和我都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你已经把话说得够清楚了。我今晚不是来‘谈’的。”
词语堵在喉咙里,瓦西里咽下一口酒,设法把它们咳出来:“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问错问题了。”菲利克捏了一下他的拇指,“正确的问题是,你想我做什么?”
瓦西里能想出很多个答案,比如“我们不该”,“这很危险”,最正确的那个是“离开这里,别再靠近我”。克格勃深深钉进脑海里的恐惧也冒出头来,这个房间真的没有安装窃听器吗?菲利克可信吗?但此刻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特别响亮,盖过了所有杂音。
“过来。”他沙哑地说。
菲利克滑下桌子,跨坐在瓦西里的大腿上,从他手上拿走酒瓶,放到桌子上。瓦西里小心地抚摸菲利克的脸,额头,脸颊、鼻尖和下巴,掌心滑到后颈,用力往下按。菲利克顺从地弯下腰,吻他的嘴唇。这就像他们的第一次亲吻,在黑暗中,地下酒吧外面,靠在偷来的车上,两人的舌尖和鼻腔里都充满了烈酒的气味。菲利克很快就喘息起来,胯部紧贴着瓦西里,隔着裤子和他互相摩擦。
“继续。”菲利克贴着他的嘴唇说,“给我下命令,我会像小时候那样听话。”
为了看对方的眼睛,瓦西里打断了亲吻,抓住菲利克的肩膀,把他推开。两人都在喘气,菲利克的眼睛是蓝色的,瓦西里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个世界上存在柔软的冰块吗?如果有,那菲利克的眼睛差不多就是那样。瓦西里拉起菲利克的手,逐一亲吻每个指节,“小老鼠。”
“是的,瓦西里。”
“解开领带。”
菲利克的手指发着抖,花了整整一分钟才把领带扯下来,丢到地上。
“外套。”
外套也落在地上,然后是长裤,皮带的金属扣敲在地板上,当啷一声。瓦西里让他留着衬衫,那是件普通的白色衬衫,最上面的纽扣还规矩地扣着。瓦西里把手探进衬衫下面,顺着菲利克的腹部摸上去,后者从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声音,像只满意的猫咪。
“跪下。”瓦西里悄声命令道。
菲利克看着他,舔了舔嘴唇,缓慢地——几乎就像表演一样——跪到瓦西里腿间,仰头看着他,瓦西里点点头。菲利克拉开他的拉链,扯下内裤,俯身亲吻阴茎顶端,然后试探着把瓦西里整个含进嘴里。瓦西里一手攥紧了椅子扶手,另一只手放在菲利克头上,但没有用力,让菲利克决定节奏。菲利克以一种经过算计的谨慎来做这件事,吮吸,舔舐、抚摸和玩笑一般的轻咬。瓦西里的手指缠进他的短发里,控制不住地往前挺腰,操他的喉咙。菲利克闭着眼睛,发出细小的呜咽,抓住瓦西里裸露的大腿,保持平衡。
“站起来。”瓦西里说,声音沙哑,没等菲利克反应过来就直接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趴到上面去。”
菲利克趴到桌子上,手指扣着桌沿。他的衬衫被汗浸湿了,紧贴在背上,肩胛骨的线条于是变得很明显。瓦西里的食指顺着他的脊骨摸下去,指甲隔着布料刮过他的皮肤,探到尾骨下方。菲利克深吸了一口气,更用力地抓着桌子边缘,略微弓起腰,瓦西里弯腰吻他的耳朵和后颈,整个人伏在他背上,把菲利克牢牢地压在桌子上。
他们用这个姿势做爱,趴在桌子上,对着半开的窗和砖墙遮不住的一小片夜空。瓦西里把脸埋在菲利克汗湿的头发里,手臂圈着他的腰,把他往后拉,桌角一下一下撞着墙壁。菲利克的喘息越来越急促,最后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呜咽。我想念你,瓦西里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你根本无法想象。
他射在菲利克体内,重重地喘着气,在菲利克的肩膀上留下了几乎见血的牙印。菲利克轻声呻吟,扭动起来,想把手伸到腿间。瓦西里制止了他,把他抱起来,推到床上,压在他身上和他接吻,汗淋淋的大腿互相摩擦。瓦西里的手掌裹住菲利克的阴茎,后者轻声叫起来,像是感到痛苦,紧闭着眼睛,往上挺腰,精液顺着瓦西里的手指流下来,滴到床单上。
单人床不够宽,他们也不再是孩子了,不得不互相紧抱着挤在上面。瓦西里帮菲利克从汗湿的衬衫里挣脱出来,翻过身,让他趴在自己身上,来回抚摸他光裸的背和臀部,直到两人的呼吸都平息下来为止。瓦西里想说点什么,但又好像没什么能说的。菲利克枕在他的胸口上,温暖而沉重。菲利克总是让他难以呼吸,哪怕两人根本见不到面也一样。
“你很紧张。”菲利克说。
“我没有。”瓦西里下意识地否认,揉了揉菲利克的后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菲利克支起上半身,看着瓦西里,什么都没有说,凑过来吻他,颧骨,鼻尖,然后才是嘴唇。“不为什么,只是说说而已。”年轻的克格勃最后啄了一下瓦西里的嘴角,爬起来,“我该走了。”
瓦西里坐起来,靠在枕头上,看着菲利克穿衣服。菲利克没有再看他,擦干净自己,一颗颗扣好衬衫纽扣,打领带,把西装外套穿回去。
“菲利克。”
对方看向他,等他说下去。
“这是最后一次,对吗?”
“对。”菲利克简短地回答,移开目光,把外套纽扣也扣上了,“再见,瓦西里。”
这当然不是最后一次。只过了四十八小时,他们又在同一个房间里见面了。菲利克提着公文包,借口来核对数据,一直“核对”到凌晨才离开。他关门的声音很轻,但瓦西里还是惊醒了,在原处躺了一会,打开台灯,爬起来检查藏在衣柜里的报告和笔记,确认没有被翻弄过得痕迹,才松了口气,回到床上,不由得觉得有些内疚。都是反间处的错,他变得太多疑了,况且菲利克是无辜的,他不该这样神经兮兮地提防他的小老鼠。
瓦西里·安德罗索夫按计划离开巴黎那天,大使馆派了一位司机送他去机场,就只有司机,没有其他人。司机是本地人,几乎一点俄语都不会说,在彻底沉默中把瓦西里送到候机楼外面。
回到莫斯科的时候,克格勃已经在等他了,又开着一辆伏尔加轿车。瓦西里叹了口气,向那辆阴郁的灰色汽车走去。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他就会坐在捷尔任斯基广场11号的隔音会议室里,报告巴黎的情况。他已经想好要说什么了,他会用上积极的口吻,夸赞外派人员的辛劳,挑出几个无关紧要的小毛病,增加可信度,接着循例分析“严峻的形势”,但不要担心,我们在“外面”的朋友正在增加。最后他会得出结论:我们在巴黎的人始终忠诚可靠。
——
那是一场从开始就注定失败的调查,但瓦西里还要等上好几年才会明白这一点。这不是他个人的疏漏,甚至和菲利克无关。瓦西里确实已经隐隐猜出了拼图的轮廓,但在1975年,他手上只有零星几块碎片,互相相隔很远,似乎毫无关联,还不能凑成有效的线索。
在东柏林,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七点。又有人敲响了安德罗索夫上尉办公室的门,这次没等他回应就开了门,一个穿着斯塔西制服的年轻人满头大汗地站在那里,脸色煞白,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紧张。瓦西里站起来,心里出奇地平静。
“上尉。”
“慢慢说,直接讲最重要的。”
“墙开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开了?”
“边界被迫开放了,柏林墙所有检查站都开放了,人太多了,守卫们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不明白新闻发布会为什么会那样说,沙博夫斯基同志说立即生效[6]——”
“什么立即生效?”
“沙博夫斯基同志刚刚对媒体说,东西德边境立即开放。我们拿到的稿子不是这样的,我不明白……”
瓦西里已经没有在听了,重重地坐了回去,盯着被木板封上的窗户。那个斯塔西还在说话,像个吓坏了的孩子,“上尉?我们怎么办,上尉?莫斯科会救我们吗?现在算是怎样?我们要做什么?”
他不知道,全无头绪。瓦西里沉默地绕过办公桌,粗暴地把斯塔西推到一边。这层楼只有一个房间有电视机,第十司的战情室。瓦西里闯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人了,一张张灰暗沮丧的脸,都对着电视,西德电视台正在直播柏林墙,人群涌过查理检查站,像潮水一般泻入西柏林。西德人也都赶来了,等在路边,为这些终于逃出牢笼的鸟儿递上啤酒和香槟。陌生的人们拥抱,歌唱,大笑,很快就分不清谁是西德人,谁是东德人了。
瓦西里看不下去了,回到走廊上,漫无目的地在楼梯上走了几步,坐了下来,靠着冷冰冰的铁栏杆。莫斯科肯定也在密切关注他刚才看到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会不会被狂怒的总部当成替罪羊当众吊死。这个地方对他来说还安全吗?是不是该把制服和肩章扔掉?
这一阵恐慌很快就过去了。瓦西里深呼吸了两次,重新拉住了情绪的缰绳。他从不轻易害怕,不是因为他勇敢,而是因为惊慌没有用,不能帮他活下来。他又感觉到了外套内袋里的那封信,因为坐姿的缘故,信封边角刚好戳到胸口。瓦西里把信掏出来,草草撕开,现在已经没什么所谓了,菲利克的信不可能把事态变得更糟,毕竟,柏林已经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