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除去圣诞节之外,美国驻马赛领事馆最受人期待的活动就是夏季鸡尾酒会。按照惯例,他们会向驻扎在这个港口的所有领事馆发出邀请,包括苏联。人们很少拒绝出席,一小部分原因是好酒和烤架上滋滋作响的羊腿,更大一部分原因是搜集流言蜚语。领事馆聚会向来都是巨大的流言搅拌器,真真假假的消息混杂在一起,大多数时候只有泥浆,但偶尔也会淘到金子。
菲利克是和联络站站长一起去的,他在心里偷偷把这个秃顶中年人称作“河狸”,瓦西里估计也会喜欢这个绰号的。领事本人缺席,据说他有一年被英国领事追问了几个关于乌克兰的尴尬问题,认定是美国人故意设局让他难堪,自此不再出席类似的活动。河狸一进门就直奔放着烈酒的长桌,菲利克转了一圈,拘谨地向陌生人微笑,拿了一杯柠檬水,退到墙边,观察着在场的宾客。有些人他见过照片,比如北约国家的领事们,还有法国和意大利情报局的官员,这些在明处的人并不危险,危险的是暗处那些不起眼的翻译、发报员、签证处文员和贸易代表。
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女人冲他笑了笑,举起手里的马丁尼。菲利克回了一个微笑,对方似乎受到鼓励,走了过来,和他一起靠在墙上,用英语说了一句什么,菲利克困惑地皱了皱眉,女人于是用法语再说了一遍。
“您就是那个新来的。”
菲利克侧过头看着她,“听起来好像您已经认识我一样。”
“不是每天都有新的苏联男孩到马赛来的。”蓝裙子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饮料,“还是个不喝酒的苏联男孩,这很新鲜。”
“菲利克·奥加科夫。”他报出假名,伸出手,“新来的贸易代表,您什么时候需要最好的伏特加,给我打电话。”
“玛丽娜·杜博瓦。”蓝裙子握了握他的手,换成了俄语,“分析员,专长是苏联。”
这听起来像宣战,菲利克笑起来,恭维她的俄语非常地道。
“得像了解朋友一样了解你的敌人,您肯定也很明白这一点,贸易代表先生。”
“那您说不定比我还了解苏联。”
杜博瓦喝掉了剩下的马丁尼,用牙签拨弄杯底的橄榄,“要不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我来告诉你我有多了解您的国家?”
“我很乐意,但如果我就这样走了,我会惹上麻烦的。”菲利克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河狸,他已经喝了第三杯威士忌,耳朵和脑后的秃斑都变红了,“您明白我们这种小人物脖子上都套着很短的绳子,而且主人把绳子抓得很紧。”
蓝裙子大笑起来,菲利克这才留意到她有一对很浅的酒窝。“什么时候您摆脱了项圈,欢迎来找我,我很想听你谈伏特加。”
“我会的。”
她走开了。菲利克抿了一口柠檬水,里面的糖浆足够淹死一整窝蜜蜂,他皱了皱鼻子,随手把玻璃杯放到一个空托盘上,回到长桌边,看有没有更合口味的东西。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男人正在挑选小吃,在炸虾球和熏鱼之间犹豫不决,察觉到自己挡住菲利克之后,他悄声道歉,高高举起餐盘,缩到一边,让菲利克过去。
“试试西柚汁。”
菲利克把目光转向那个穿黑衬衫的陌生人:“抱歉,什么?”
“西柚汁,如果你不喝酒,这是最好的选择了,其他饮料都甜得反胃。”对方眨眨眼,“不是故意要打探,不过我刚才看见你喝柠檬水的表情了。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在场的每个人都被领事夫人的柠檬水坑害过。”
“您似乎经验十足。”
“让我告诉您一个秘密。”穿黑衬衫的男人凑近了菲利克,压低声音,“我特别讨厌领事馆的酒会,除了食物,虾很好吃。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我还没辞职。”大概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把一只炸虾蘸进撒了鼠尾草碎的酱汁里,塞进嘴里。
“您在这里工作?”
“不是,但也差不多了。”对方喝了一口酒,把食物咽下去,“我为女王陛下的政府卖命,五十年前曾经是份好差事,但现在不是了。我叫布兰登,不过英国领事馆里有一半人至今用‘喂,你’来称呼我,你不妨也这么做。”
菲利克露出微笑,这是他从踏进领事馆以来第一次用不着假装觉得好笑。人群里传来一阵喧哗,羊腿烤好了,连同烫手的烤架和浸透肉汁的马铃薯一起送进来。厨师亮出了刀,烤肉和炙热油脂的香味飘散开来。
“听着,苏联先生。”布兰登说,飞快地把几块熏鱼砌到盘子上,“我现在准备逃到我最喜欢的隐蔽角落去了,你要跟着来吗?”
菲利克的第一反应是不去。但这个英国人说话的方式,满不在乎的神情,棕色卷发,还有衬衫绷紧在肩膀上的样子,也许有一点——只有那么一点点——像瓦西里,这让他犹豫了。他瞄了一眼河狸,联络站站长一手拿着不知道第几杯酒,另一手端着装满烤羊腿肉的餐盘,正在和美国领事夫人说话。布兰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轻轻哼了一声,“只是到花园里去而已,你不用带保姆。我也不希望害你明天被拉回莫斯科枪毙,不是吗?”
我们不随意枪毙自己人。这句话已经到嘴边了,菲利克还是没信心把它说出来。“那带我到花园里去吧。”他最终这么回答,与其说是让步,更像求救。
——
纯粹是缺乏经验。要是他有机会和二十二岁的自己面对面谈五分钟,彼得会跟他说这句话,“只是缺乏经验而已”,不是指责,是劝慰。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穿蓝裙子的分析员,风趣的布兰登,都是一伙的。事实上,军情六处和中情局加起来,总共准备了六位猎手,因为他们还摸不清楚菲利克的脾性,所以各种口味的诱饵都选了一些,有男有女,最年轻的是布兰登,时年二十六岁;最年长的是一位律师,五十八岁。刚到旷野不久的小鸟不太可能看穿这个骗局。
领事馆的花园只不过是一块巴掌大的草坪,要是放了烤架,就不能和狗玩飞盘了。出于安全原因,围墙建得很高,以至于园子看起来像开着花的井底。布兰登把菲利克带到葡萄架下,心满意足地直接用手拿盘子里的食物吃,时不时问菲利克几个问题,歪着头,友善而好奇,听说他的职务之后就请他给一些“挑选上等伏特加的建议”。菲利克尽己所能编造了几句,把这个话题对付过去。
“你喜欢索尔仁尼琴吗?”
菲利克僵住了,想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小说,脑海里属于克格勃的那一部分飞快地运转起来,布兰登是不是在暗示当地情报人员已经搜查过他的住处?为什么要说这句话?这英国人是在试探菲利克的反叛程度吗?打算策反他吗?还是说他想太多了?
“为什么这么问?”
布兰登耸耸肩,舔掉手指上的酱料,“索尔仁尼琴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个苏联作家。”
菲利克稍稍放松下来,“随便翻过他的几本书而已,说不上喜不喜欢。”
“我大概知道你喜欢什么。”布兰登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葡萄,“法国女孩。也许你在露天市场上和她们搭讪,也许她们心思单纯,喜欢闲聊,搞不好是从鲁西永来的,第一次进城。我打赌你喜欢这样的女孩。也许你约她们喝咖啡,甚至翻翻她们的提包,恶作剧一番,然后,嗖,消失了。”
菲利克看着英国人,不再微笑。布兰登那种吊儿郎当的神态消失了,就像折起手帕放进口袋那么简单。军情六处已经知道菲利克做了什么,怎么做到的,他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隐蔽。菲利克的脖子和后背一阵发热,然后发凉,冷汗冒了出来,不由得瞄了一眼布兰登的皮带和袖口,看他有没有带武器。布兰登把餐盘放到一边,靠在葡萄架上,从手指到肩膀都很放松,不像是准备拔出枪或者刀片的样子。几只麻雀蹦跳着凑过来,英国人饶有兴致地观察鸟儿啄食盘子里的面包屑,仿佛麻雀比菲利克有趣多了。
“没想到我给人这样的印象。”菲利克回答,他的声音仍然很平静,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其实比较传统,会先取得父母许可,再和女孩约会。”
“天哪,那多无聊。”
“但是非常稳妥。”
布兰登的目光重新转向菲利克,两人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就像棋手隔着棋盘互相打量。间谍的游戏,菲利克想,你们互相都明白对方是什么货色,但还得假装不知道,对方也礼尚往来,假装不知道你知道。一场在烟幕和镜子之间来来回回的双人舞。布兰登开局就打乱了他的节奏。
“就我个人而言,”布兰登开口,重新戴上了那副友善的面具,“我相信所有良好的关系都是先从朋友开始的。”
“也许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朋友。”
“至少要先沟通,才知道适不适合。我有几个好朋友,刚认识的时候差点动起手来,但后来多见几面就爱上对方了——来,拿着这个。”布兰登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交给菲利克,那上面用花体字写着“布蒙夫人专业家政服务:洗衣、缝纫和园艺,其他需求面议”,下面印着电话号码和地址。菲利克犹豫了,英国人直接把那张小小的硬卡纸片塞进他的衣袋里,轻轻拍了拍,“什么时候打这个号码都会有人接的,只要你提到‘灰色斜纹外套’,他们就会转接给我。”
“我有义务把这件事报告给保姆,你没想过吗?”
“那你就不值得追求了。”布兰登笑了笑,“再说,就算父亲带着猎枪找上门,他们也只会找到一屋子可怜的洗衣妇而已,别吓坏她们了,好吗?”他俯身拿起空餐盘和酒杯,麻雀纷纷飞逃,“多一个朋友没什么坏处,新来的男孩,我等你的电话。”
他回到领事馆里去了。菲利克呆站在葡萄架下面,思忖着克格勃的保密工作是不是真的这么糟糕。
——
“没遇到什么事吧?”在回苏联领事馆路上,河狸问,打了个嗝,嘴里的酒气灌满了整个车厢,“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
军情六处试图招募我,我也没有立即拒绝。菲利克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名片的尖角。
“没。”他对着车窗回答,躲开站长的口气,“没什么特别的。”
菲利克当晚回到公寓里的第一件事是检查门窗和家具,寻找入侵的痕迹。就算军情六处的人真的来过,他或者她非常仔细,卡在抽屉接缝处的火柴棍,还有笔记本旁边故意留下的一抹灰尘都好好地在原处。他拆了台灯,把衣柜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窃听器。菲利克在床上呆坐了一会,拿起床头柜上的《古拉格群岛》,那张印着美泉宫的明信片夹在106和107页之间。他此刻很庆幸瓦西里没有署名,否则英国人很快就能顺藤摸出1970-1971年间在维也纳供职、名叫瓦西里的苏联人,然后,如果运气好,或者他们安插在莫斯科的内奸很能干的话,也能挖出从同一个学校毕业、而且家在同一栋住宅楼里的菲利克·安德烈耶维奇·奥尔洛夫。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家政服务的名片,想了想,摆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他是个单身男人,就算他存有一大叠这样的名片,最多被指责懒惰,不至于引起怀疑。菲利克在桌子旁边坐下来,交抱起双臂。舞伴已经发出了邀请,现在轮到他思考怎么把音乐的控制权抢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