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40年那个暗流汹涌的春夏之交,戴恩一言不发地递交了退学申请,提着孤零零一个行李箱跳上了开往西部的火车。他好像决意要和过往的生活——由费城的父母、麻省理工学院和天主教会组成的那部分——彻底决裂,因此无人知道戴恩的去向,他本人自然也没听到父亲大发雷霆时骂出来的那些话,上帝作证,要是戴恩敢回家去,那个顽固的老门罗主义者[1]一定会用双管猎枪把他的脑袋炸开花的。正因如此,他在填档案的时候用力在“亲属”那一栏写了个“无”,还特意用钢笔把它涂成粗黑体,好像生怕别人看不懂似的。
戴恩被迅速定义为工程兵,在爱德华兹空军基地接受了三个月匆忙草率的集训。他们起先被派往中西部服役,两个礼拜不到,由于某种奇妙的官僚体系运作过程,这群满腹牢骚的新兵又像一堆过期包裹那样被重新发配到夏威夷。这是戴恩这辈子第一次看见太平洋,还有航空母舰,那些巨大的钢铁怪物让这个22岁的费城男孩几乎窒息,而当他第一次踏上列克星顿号著名的880英尺飞行甲板的时候更是兴奋得差不多要飘浮起来。他负责保养和维修的几架P-39和P-40,都是第一批次的老型号,但他还是诚惶诚恐地服侍着它们的液冷式发动机和通用电气公司出产的涡轮增压器。
在戴恩原本的想象里,军旅生活大概是升级版的修道院生活——至少在清规戒律方面是很相似的。他已经习惯了条条框框,因此并不觉得特别讨厌,哪怕它们多得能把人从头到脚埋起来。他设想,他们会穿着笔挺的制服,扛着步枪列队走过校场,在长满荒草的郊野上进行严苛的训练。事实上制服是有的,只不过大多数不合身,你还得东奔西跑跟别人商量着换一套。要是尺码大了还算运气好,因为你看起来顶多像一袋松垮垮的马铃薯,否则,就像大兵们常说的那样,“一副被安全套裹紧了的样子”。另外,戴恩发现自己遭遇的是合众国和平时期死气沉沉的军事体制。不解剖教练机的时候,新兵们就在松木营房外左转右转,好像靠拧脖子就能打败德国佬似的。最刺激的活动也不过是挖掘无用的战壕,扛着木制假步枪[2]跑过虚构的无人区,向想象中的敌人发射不存在的子弹;又或者扛着硬纸箱到郊外去,纸箱倒扣在草丛里,用炭块涂上大大的“坦克”二字[3]。
但列克星顿号上没什么可抱怨的,没有厌倦生活的陆军预备役,也没有人在营房墙上用粉笔写“OHIO”[4]。大概每条“新鱼”都顾忌着查理•“母鸡”•麦格雷上校,这个诡异的绰号来源于他爱把士兵叫作“小鸡”的习惯。事实上,相比起母鸡,戴恩认为他更像一个皱巴巴的旧帆布饮水袋,尤其是不悦地蹙起眉头的时候。
他第一次见识这位“皱巴巴”的上校,是在报到的时候。军官办公室是一长溜毫无特色的狭小房间,长方形,棺材一般,门上钉着黯淡的黄铜牌子,标示着办公室主人的姓名和军衔。麦格雷上校的门前格格不入地摆着一张长椅,导致他的办公室看起来就像一家提供秘密堕胎服务的地下诊所。他们六人一组坐在那里等,门一直开着,好让他们知道母鸡是怎样检阅小鸡们的。
“名字?”查理•麦格雷上校瓮声瓮气地问,上下打量着戴恩,好像要把他从中间剖开看个清楚。
“诺里斯,长官,戴恩•诺里斯。”
“跟那个诺里斯[5]有关系吗?”
他的脑子卡了很久,“什——不,长官,没有任何关系。”
大概是被他的笨拙逗乐了,门外长椅上的五个士兵窃笑起来,随即在引起上校注意之前重新板起脸。戴恩抿了抿嘴唇,窘迫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完全不明白自己讲错了什么。
“他们讨厌你,学院里来的小鸡。”上校直截了当地说,“你舒舒服服地躺在MIT给你捞到的军衔上,而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地从二等兵干起。老实告诉你吧,我们这儿的规矩是,最有说服力的是肌肉,不是脑子,工程学学位可不会给你占到半点便宜。”上校得意地笑起来,露出了牙齿,捉弄戴恩显然令他感到十分愉快,“你这种学院小鸡其实是劣等产品,废品,你听清楚了吗,诺里斯少尉?”
“是的,长官。”
“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诺里斯少尉?”
“是的!长官!”
“出去。”麦格雷上校冷冷地挥了挥手,提高了声音,“下一个。”
戴恩无精打采地并拢鞋跟,敬了个礼,转身出去。坐在长椅最右侧的一个士兵显然就是“下一个”,应声站起来,步履轻松地往办公室里走。戴恩起先根本没注意他,可是那个蓝眼睛的二等兵轻浮地冲他吹了声口哨,抬手碰了碰帽檐。年轻的中尉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大步走开了,差不多是落荒而逃,一直到走廊拐弯处,他还听得见几个大兵放肆的笑声。
他不久就知道那个不正经的混账名叫弗朗西斯•康奈尔。
“大家都把它读作‘康奈尔’,事实上应该是‘戈奈尔’,加一点美妙的尾音,那才是正宗的法语发音。你知道吗,我是个法国移民,好吧,我老爹才是移民,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他,他跟我妈睡过之后就跑了,我怀疑我妈也不记得他的样子,他们当时都快要淹死在酒精里了。”那个六英尺两英寸高的男人懒洋洋地倚在他的P39“眼镜蛇”上喋喋不休,“哦,方便起见,你当然可以叫我弗朗西斯、弗兰克、弗兰基——”
“二等兵康奈尔。”戴恩从机腹下面钻出来,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我不认为你的飞机有什么问题。”
“怎么可能?”对方夸张地挑起眉毛,“爬升的时候机鼻附近有古怪的噪音,一定是发动机出了问题,我可是个很有经验的飞行员,一听就知道。顺带一提,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
“你这架是P39,发动机在机身中央,也就是你后面。”机械师冷冷地指出,用扳手不耐烦地敲打着自己的掌心,这是个阳光充沛的星期天中午,偌大的机库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要是你听见前方有噪声,可能是螺旋桨或者驱动轴的问题。”他提起自己的工具箱,绕到机鼻旁边,爱怜地拍了拍那门37毫米机炮,好像那是小狗乌黑湿润的鼻子,“‘眼镜蛇’的驱动轴比别的机型长得多,有点小问题很正常,需要我检查一下吗?”他不情不愿地说出最后一句,肩膀垮塌下来,一副疲倦的样子。
金发飞行员摩挲着下巴的胡茬,“当然,我可不愿意开‘有点小问题’的飞机。”
“那么我请求您,二等兵康奈尔,在我工作的时候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用别的方式对付您的无聊,例如双手举着步枪跑上二十五圈,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你在锻炼上臂肌肉。”机械师慢吞吞地说,拍了拍少尉肩章上不存在的灰尘,眯起眼睛,“现在就去,二等兵康奈尔,这是命令。还有,以后称呼我的时候,请加上‘长官’。”
——
“他一定是看上你了。”海因里希•R•福斯特迈耶嚼着碎牛排,口齿不清地说,用力揉了一把戴恩的棕发,“恭喜。”
“你的舌头到现在还没被人拔出来真是奇迹。”戴恩无精打采地说,他刚刚发现了沾在衣袖上的一块乌黑的机油,正恼火地擦拭着。他的室友含混地笑了一声,专心地对付裹在油腻腻纸包里的碎牛排,这个绿眼睛的德裔美国人“在西部某个你没听过的地方混了个学位”,然后“恰好成了‘中选人员’[6],所以被丢到这个倒霉的鬼地方来了,我原本还期待着第二场马恩河战役[7]呢,结果这里只有闲散的军官和轰炸机群一样的海鸥。”戴恩发现他的话并不一定有逻辑关联,但这不要紧,海因里希似乎储存了一条密西西比河那么多的词汇,而且特别喜欢荒腔走板地高唱《啊,约翰尼》[8],他目前的人生目标似乎就只是用最恶毒的语言抨击“蔓延全国的厌倦情绪”、罗斯福、美孚石油公司和C类军用罐头。
“就是那个倒霉蛋?”海因里希用力咽下牛肉,伸长脖子盯着烈日下的校场,那个金发的二等兵还在毫无希望地跑着,双手高举着加仑式步枪,卡其色的陆军航空队制服被汗打湿了一大片。场地周围已经站满了来看热闹的大兵,叫喊声和口哨声此起彼伏。
“我让他跑二十五圈,手臂要是‘不小心’垂下来了就多罚一圈。”棕色头发的中尉干巴巴地说,他已经放弃了擦干净衣袖这个想法,那块机油依然顽固地粘在靠近手腕的位置,“事实上我原本打算弄坏他那架‘眼镜蛇’的涡轮增压器,让他在两万尺高空直接掉下来。”他耸了耸肩,“这算谋杀吗?”
“不错的主意,你很有纳粹党徒的潜质。”海因里希高兴地说,仔细地把剩下的牛肉重新包起来,揣进衣袋里,“要是英国佬们看到我们眼下的境况,一定会妒嫉得撞死在他们的混凝土掩体上。”他笑了两声,忽然严肃起来,“说真的,上次大选,你投了谁的票?”
戴恩从窗边转过身,挑起眉毛,“如果你想问我对于美国参战的看法,可以更直接些。”
“嗨,这是语言的艺术,伙计。”
“这么说吧,我不相信英国人能把他们的衬衫晾在齐格菲防线上[9]。”
海因里希露齿一笑,“上帝保佑三种人,醉鬼,小孩,美国佬[10]。”他戏谑地说,划了个十字,顺手捞起放在桌子上的军帽,“好了,我得去找个人,你慢慢欣赏。”
“又是费尔南多•琼斯?”棕发青年的眼睛促狭地眯了起来。
“没错,就是那个浅薄的花花公子。如果不是他比别人多出一倍价钱买这些牛排,我才懒得理他。”对方生硬地说,关上了门。与此同时,又一波喧哗声伴着夏威夷八月份的热浪,从敞开的窗户外涌了进来。
在弗朗西斯•康奈尔二十三年的生命里,只有那么几个值得纪念的倒霉时刻,排第一的是小学时代在大庭广众下被那个脸皱得像猴子的老修女脱了裤子打屁股,因为弗兰克偷了校长的银怀表;第二位是拎着个破曼陀铃在酒吧外面唱歌,被泼了一身的洗碗水。至于第三位,就是现在。
他觉得自己快死了,空气好像都变成了红热的粗糙炭粒,随着每一次呼吸烧灼着他的肺叶。喧哗的人群都熔化成一滩黏糊糊的土黄色汁液,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加仑式步枪越发沉重,好像举着个一公吨的秤砣。夏威夷的烈日犹如篝火,而他就是那只被铁叉穿起来旋转着烤熟的羊羔。围观的大兵突然爆发出一阵扫兴的嘘声,有人用力扣住了他的手臂,夺下步枪,硬是把他从校场上拖了下来。
他挣脱了对方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脸,“见鬼,费尔南多,我自己会走。”
对方耸了耸肩,随手把步枪背带甩到肩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很好,反正我又不是你的护工。”他叼着烟,语调轻快,“海因里希刚刚送给我一点‘补给品’,顺便批准我把你救下来,说再跑下去你就该为国捐躯了——操,这些该死的劣质烟草,跟杀虫剂一个味道。”他呼出辛辣的烟雾,随手丢掉了吸到一半的卷烟,“你出名了,弗兰克,现在谁都知道你惹了新来的少尉。”
他们并肩走进清凉的走廊,军营永远是各种匪夷所思的气味的大熔炉:汗液、烟草、粪便、松木清漆、皮革上光剂、天知道多久没洗的床单,甚至还有腐烂的卷心菜味道。弗兰克似乎终于缓过气来,一关上门就重新开始喋喋不休。
“等我哪天做到五星上将,准会命令那个该死的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大学生从这里跑到费城,要是他死在半路上,我保证给他安排一场体面的葬礼。”他倒在嘎吱作响的行军床上,对着天花板赌咒发誓,“妈的,我明天一定站不起来了。我还以为林肯已经废除奴隶制了呢。”
“他是废除了。”费尔南多心不在焉地回答,忙着拆一个油腻腻的纸包,“哈,碎牛排!”
“你别的不会,就会讨好上级。”
“我没有。”对方咀嚼着牛肉,摊开双手,“说他在讨好我还比较恰当。”
康奈尔二等兵翻了个白眼,正要开口挖苦一两句,门却砰地被撞开了,一大群人吵吵闹闹地闯了进来,费尔南多手忙脚乱地卷起牛肉,顾不得那些油腻的棕色酱汁,随手把纸包塞到枕头下面,泰然自若地站了起来,交抱起手臂,“我没有告诉过你们要敲门吗?”
“我们又不是来找你的,琼斯!”杰克•“俄克佬”•格林希尔粗声说,这个俄克拉荷马农民在一场旱灾毁掉他的葡萄田之后就义无反顾地参了军,他的词汇永远充满了泥土味儿,并且固执地认为大至外交政策小至私人财务纠纷都可以用农场上的规矩来解决,“你怎么样了,弗兰基?我们特地来看你死了没有。”他嚷道,大嗓门把玻璃窗震得格格作响。
金发男人高高挑起了眉毛,半天才说出话来,“我应该赞叹你的诚实?”
“挪过去一点,俄克佬。”那个铁灰色头发的小个子捶了一下杰克的肩膀,后者于是毫不客气地坐到费尔南多的枕头上,后者立刻露出挨了一巴掌的表情,弗兰克放声笑起来,用力捶打着床垫,好几双眼睛同时瞪着他,“没什么,没什么,”他坐了起来,假装揩眼角,“只是看见有人自作聪明,觉得好笑罢了。”
“你害得我输了五美分,伙计。”铁灰色头发的小个子说。斯蒂芬•“鼬鼠”•帕森斯的外貌足以解释他绰号的来历,尖下巴,发亮的小眼珠,警觉而略带畏缩的神态,“‘母鸡’下了一美元的注,赌你跑不完25圈,结果你他妈的让他赢了足足9美元零25美分。”
“我不是赛马,你们这群没良心的混账。”
“你到底跟学院小鸡说了些什么,分享本地妓女的行情?”“鼬鼠”斯蒂芬压低了声音,“他可是个天主教徒,我还以为这种人已经死光了呢。你们说他会不会连这个都没试过?”他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做了某个手势,大兵们交换了个眼色,纷纷会意地窃笑起来。
“我倒是很乐意在这方面‘指导’他。”弗兰克把被子卷挪到背后,舒适地靠在上面,双手枕在脑后,“不过,他看起来很需要长期的特别辅导,我猜大学里不教这个,那些可怜的漂亮男孩们都过着一种惨无人道的苦行僧式生活。”
“你还没说你跟学院男孩的对话。”费尔南多又点了支烟,随手把火柴梗丢出窗外,在微微泛青的烟雾后面眯着眼。
“哦,那个。”金发的法国裔慢条斯理地说,摩挲着下巴的胡茬,“太深奥了,充满了吓人的专业术语,我怕你们听不懂——”
“我的天,这是什么?”俄克佬把滴着肉汁的纸包从费尔南多的枕头下拖了出来,床单上染开了一大片油腻的棕褐色污迹,后者听天由命地翻了个白眼,用力把烟蒂摁熄在落满灰尘的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