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下载全书

海因里希•福斯特迈耶伸展了一下双腿,尝试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他把信纸摊在膝盖上,思考着下一个段落。钢笔尖在纸上戳了很多个小洞,墨水都化开了,活像一个个弹孔。绿眼睛的青年叹了口气,干脆丢下笔,看着海面发愣。

“我也不擅长写信。”

他猛地扭过头去,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费尔南多弯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在他旁边坐下来,顺手抽走了信纸。海因里希张口结舌地瞪着他,仿佛目击了一个中队的川崎式战斗机在珍珠港上空列队表演花式飞行似的。

“我亲爱的赫尔穆特。”小麦色皮肤的地勤煞有介事地念出第一行,蹙起眉头,“这是你的老情人?”

“那是我弟弟,你这猪脑袋。”海因里希冷冷地说,伸手去夺信纸,“快还给我。”

费尔南多躲着他的手,继续读下去,“恐怕人们现在不得不叫我‘福斯特迈耶少校’了。说真的,长官,我觉得后面还需要加一句,‘当然,人们也不得不称呼英勇的费尔南多•琼斯为琼斯中士了。’”

“闭嘴。”海因里希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词,扳住费尔南多的手腕,把信抢回来,揉成一团塞进衣袋里。

对方笑了笑,从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探询般地看了看海因里希,后者似乎并没有留意他的动作,只是抱着膝盖,盯着起起落落的海潮出神。“你放弃你那套尼古丁理论了?”费尔南多问,给自己点上烟。

“你想问我是不是要到远东去。”少校说,转过头去,直视着他。他们靠得很近,费尔南多几乎能在那双碧绿的眼瞳里看清自己的影子。他耸耸肩,懒散地勾起嘴角,“您总是对的,长官。当然,如果这涉及到你们所谓的军事机密——”

“是的。”海因里希轻声打断了他,“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是的,我要到东南亚去,给盟军投放物资。顺带一提,我是志愿参加的。”

“听起来真棒。”对方含糊地说,忽然站起来。“机场上还有点事,我得回去了。”他生硬地丢下一句话,大步走开了。

——

“长官?福斯特迈耶少校?”

海因里希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怔怔地盯着空荡荡的跑道看了很久。他的副机长正担心地研究着他的表情,“您还好吗,长官?您看起来有点神不守舍。”

“我很好。”他试着挤出一个笑容,但似乎是失败了,因为他的副机长干脆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长官。”那个年轻人犹豫着开了口,“我们明天就该出发了,但如果您,呃,确实觉得,”他吃力地搜刮着合适的词语,“不适合的话,我们,呃,可以申请延期出发?”

金发少校叹了口气,“你想太多了,迈克尔。”他安抚性地笑了笑,用指节揉着前额,“我只是有点,我的意思是,欧洲支援队走了之后,这里突然变得太安静了,我不太习惯。”

迈克尔搔了搔后脑勺,“我明白了,长官。”他局促地说,瞥了一眼冷清的机库和远处的校场,耸了耸肩,“新兵马上就要到了,这地方很快又会吵闹起来的。”

“那时候我们已经在菲律宾了。”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摇了摇头,一心想快点结束这场枯燥而吃力的谈话,“回去休息吧,迈克尔,剩下的检查我来做就好。明天见。”

副机长看起来也松了口气,匆匆地敬了个礼,转身出去了。偌大的机库里只剩下一架巨大的CW-20运输机和绿眼睛的少校。他听着脚步声远去,又漫无目的地在机库里逛了一圈,然后慢吞吞地收拾着工具箱。天色渐暗,逐渐凋谢的阳光在敞开的机库门前拉出一条细长的、橘红色的带子。寂静像吸足了水的海绵那样膨胀起来,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海因里希砰地合上工具箱,抓起自己的军服外套,离开了机库。

那场灾难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基地港东面搭起了新的松木营房,最近一直有士兵抱怨屋顶在漏水,但也仅此而已,本来就没有人对工程质量抱太高的期望。绿眼睛的少校拐上一条铺了碎石的小路,几步跨上台阶,用力敲着其中一扇门。

没有应答。他原地站了一会,四下环顾,似乎感到紧张不安。

“琼斯中士?”他叫了一声,再次拍了几下门。

仍然沉默。太阳的角度更低了,给建筑物拉出长长的影子。有什么昆虫在草丛里细声细气地鸣叫起来,一波喧哗声浪从远处的酒吧传来,又迅速被风吹散了。他拧了拧门把手,门竟然没有锁。海因里希抿了抿嘴唇,干脆一把推开了门,走进那间狭小的双人宿舍里。

他踢到了一个空酒瓶,它骨碌碌地滚过地板,被角落处的黑暗吞没了。海因里希眯起眼睛,在墙上摸索电灯开关。

灯光洒下来的时候,费尔南多•琼斯不舒服地在椅子里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你花了一天躲在这里喝酒?”海因里希冷冷地问,交抱起双臂。

对方茫然地看着他,好像不认得他是谁,过了好久才含糊地咕哝了一声,重新趴了下去,用手臂挡着光线。海因里希瞥了一眼窗户,玻璃上映出两个模糊的浅影,一具颓丧的雕像和一个苍白而愤怒的鬼魂。沉默像尘埃一样落下来,越堆越高,他叹了口气。

“我走了。”

他握住了门把手,但有人猛地从背后抱住了他。海因里希僵硬地站着,没有挣脱,可是也不打算回应。他闻到他呼吸里浓重的酒精和烟草的味道,费尔南多的嘴唇贴着他的后颈,让他不可自制地颤栗起来。

“费尔南多——”他刚开口,对方已经用力把他扳过来,狠狠地咬上他的嘴唇。少校模糊地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挣扎起来。费尔南多更紧地抓住他,强迫他陷进野蛮而浓烈的亲吻里。

我们都疯了。他自暴自弃地想,闭上了眼睛。

——

弗朗西斯•康奈尔准尉不喜欢南安普顿空军基地。

“这个倒霉发臭的鬼地方。”他郁郁不乐地说,试图去搂戴恩的肩膀,后者毫不客气地甩开了他的手,退后几步,跟他拉开了距离,“我不喜欢他们黏糊糊的口音,更不喜欢没完没了的军用罐头,还有,”蓝眼睛的准尉认真地想了想,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我认为我遭到了歧视。”

戴恩瞪着他看了很久,似乎在严肃地考虑要不要用扳手照着他脑袋上来一下,“听着,康奈尔准尉。”他冷冷地说,“你只不过是受不了每天十个小时的训练罢了。”

“你的头发上沾了机油,亲爱的长官——你看起来就像个被雷电击中的印第安酋长。”

“我在这场要命的战争结束之前大概都摆脱不了灰尘和机油,所以我不打算管了。”

“很理智的决定。”

“我想是的。”

准尉摸了摸满是胡渣的下巴,“我在想——”

“你最好什么都别想,准尉。”戴恩干脆地打断了他,“请在我眼前消失,我得修好这架飞机。”

“可是它看起来就像一块在阴沟里泡了两个月的废铁。”

“你猜对了,英国人前天才把它从海里捞起来。据说飞行员还卡在座舱里,眼珠被小鱼吃掉了。”

“真可怕,我可不愿意开着这些二手飞机去向柏林人问好。”

“你不会的,毕竟这里没有二手飞机,全是三四手的旧货。”

“你的幽默感非常出众,长官。”

“彼此彼此。”

他们对视了几秒钟,戴恩很快移开了视线,专心致志地研究着连接发动机的一团烧得一塌糊涂的电线,把它们一条条地分拣开来。这是个潮湿的阴天,准确来说,这里几乎天天都是潮湿的阴天,灰白色的、饱含水汽的云层经年累月地在头顶徘徊,不怀好意地琢磨着下一场暴雨。这一切都让那二十个从珍珠港来的美国士兵更加想念夏威夷的阳光——至少那时候他们的袜子总是能及时晾干的。

英国人已经打了三年的仗,从上到下都疲惫不堪,尤其是那些士兵们,每个看起来都像是刚刚被卡车拖着绕伦敦滚了一圈。相比之下这群新来的美国小伙子们就像外出春游的童子军,不过这个错觉也没有维持多久,在出过几次轰炸和海岸防卫任务之后,他们看起来都是一样的疲惫和肮脏,好像一大把晒蔫了的甜菜。

“康奈尔准尉!”

他们同时扭过头去,一个瘦小的英国飞行员在跑道那头挥舞着手臂,“上校让你去一下他的办公室!”

弗兰克打了个手势,表示听到了,然后把皱巴巴的军帽扣到头上,冲戴恩眨眨眼,大步走开了。


15.17.

16.|归途 - VALLENNOX|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