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想不到你们也在这里。”弗朗西斯咕哝道,摇晃着瓶子里残剩的酒。费尔南多和海因里希坐在对面,正在轮流消耗碟子里的碧根果。
“我也想不到。”绿眼睛的青年尖刻地回嘴,把果仁丢进嘴里。
“别盯着我,我是被拉来的。”戴恩耸了耸肩,摆弄着半满的啤酒瓶。费尔南多抬手拽住路过的侍应生,又点了四杯威士忌,“嘿,高兴点,你们两个。”他说,“为运输机飞行员干杯!愿上帝干扰德国佬的无线电。”
“祝希特勒的飞行员全部患上角膜炎。”海因里希懒洋洋地说,一口喝干了酒,砰地把空杯子倒扣在桌布上。他好像已经醉了,脸颊浮起一层不自然的酡红,碧绿的眼瞳明亮得像是要烧起来。他半趴在桌子上,右手支着下巴,像只吃饱了昏昏欲睡的猫咪。
弗兰克举起了自己的杯子,“好吧,祝希特勒的‘那个’变得像鹰嘴豆那么小。”
戴恩呛住了,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二等兵的祝酒辞惹起了一阵醉醺醺的大笑和几句“该死,真有你的,老兄”。费尔南多按着额头,笑得几乎要栽到桌子下面去。戴恩翻了个白眼,喝完了自己的威士忌,烈酒烧灼着他的食道和胃,漾起一种令人舒适的暖意。棕发青年放松地陷进柔软的靠垫里,看着天花板上晃动的鹅黄色灯光。酒吧里的喧哗逐渐变成模糊不清的嘤嘤嗡嗡,他觉得自己快睡着了,酒精在他的意识上蒙了一层乳白色的麦斯林纱。费尔南多和海因里希在有一句没一句地争论着什么,他依稀抓到“K-9部队”、“大西洋”和“租借法案”这几个词语。
弗兰克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几乎是拖着他往外走,他听见自己含糊不清地抗议了几句,对方贴着他耳边喊了一句你醉了,我先送你回去。戴恩觉得自己好像在沼泽地里跋涉,每一步都深陷在粘稠的泥浆里。他差点在台阶上绊倒,弗兰克一把扶住他,拉开了卡车门,把他塞了进去。
凉爽清新的夜风扑打在脸上,让他清醒了些,戴恩在副驾驶座上变换了一下姿势,觉得自己好像沉在海面十公尺之下,被强大的水压锁住了动作,“我猜我不习惯烈酒。”他喃喃地说,靠在车门上,听着车轮碾过水泥路面的摩擦音。脑子里有个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戴恩猛地坐直了,“你什么时候有车了?”
“我没有,偷的。明天一早还就是。”
“上帝。”棕发的少尉呻吟了一声,“现在。给我。开回去。二等兵康奈尔。”
“抱歉,太迟了。现在回去会被抓个正着的。”
“你应该被枪毙,康奈尔。”
“一天之内收到两份死亡威胁,我真荣幸。”弗兰克猛地踩下刹车踏板,军用卡车在沙滩上滑行了一米半米,停了下来,两束光柱孤独地刺进黑暗里。海水在远处击打着礁石,轰隆作响,仿佛枪炮隆隆;近处却只有温柔的潮水,起起落落地抚着细滑的沙子。没有人再说话,沉默令最细微的声息都放大了好几倍,有什么小昆虫在耐盐碱植物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棕榈树轻轻晃动着,巨大的叶子相互摩擦,沙沙作响。
“弗兰克。”戴恩梦呓一般叫了他一声,“你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对方清了清嗓子,关掉了引擎,车头灯熄灭了,全然的黑暗笼罩过来,“我要飞欧洲了,我的意思是,护航,过几天。”大概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无伦次,他又很快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过几天要飞欧洲,给运输机队护航。”
“哦。”戴恩轻轻地哼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单音节,弗兰克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辨认出他模糊的侧影。“护航,嗯?”他问,“美国没有宣战,你们不会……”
“很难说,毕竟要飞出‘贞洁带’——我的意思是泛美安全区[16]。总有碰上德国战斗机的可能。”弗兰克双手枕在脑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驾驶座上,“听说飞行员在空战里会死得干净利落,飞机会在几秒钟之内炸成碎片,‘砰’!然后什么都没有了,你甚至不会来得及感觉到痛。”
“上帝,弗兰克,闭嘴。”
“我喜欢事先设想一个最坏结局。”
“我不喜欢听最坏结果。”戴恩近乎呢喃地回答,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倦意,“我只是希望……”
弗兰克在夹杂着海潮声的寂静里等了很久,终于醒悟到对方睡着了。他重新发动了车子,拧亮了车头大灯。戴恩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像个被粗心的父母遗忘在车里的小男孩,弗兰克咂了咂舌头,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然后点了支烟,怔怔地看着漆黑一片的海面。
过了几分钟,车灯再一次熄灭了,只剩下一点小小的红色火光,在铺天盖地的黑暗里闪闪烁烁。
——
巨大的CW-20运输机在主跑道末端腾空而起,像只雪白的信天翁,这种容积惊人的运输机能装下一整艘小型巡洋舰或者一架侦察机。“和机师本人形成了强烈对比。”费尔南多•琼斯懒洋洋地说,坐在沙堡上仰头望上看,帽檐压得低低的,好遮住刺眼的阳光,“你猜那种飞机能装得下多少个海因里希?”
没有人答腔,四五架P40歼击机依次起飞,很快赶上了笨重的CW-20,按照无线电指令在她身边排成了护航队列。“我本来也会在那里的。”鼬鼠斯蒂芬酸溜溜地说,朝天空胡乱挥了挥手,“可是见鬼的母鸡上校根本没有想到我,妈的,连那个种葡萄的农民都能——”
“‘那个种葡萄的农民’可不会像你那样来个弹跳式降落,弗兰克也不会。”费尔南多毫不客气地指出,“他们现在是最接近战争的人了,而我们呢,我们只能拿上几条毛巾继续去晒太阳,晒伤了还可以要求那些迷人的护士给你涂药。挪威的空军基地可没有这种福利,他们只有一年九个月冬天和难吃的C类军用罐头,现在还多了个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家伙,上帝保佑他们。”
鼬鼠斜着眼睛,勾起半边嘴角,“听起来你很想念那个‘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家伙’。”
“再过一万年也不会。”费尔南多拖长声音回答,把军帽盖在脸上,“还有,斯蒂芬,小心你的用词,‘想念’这个动词后面只能接美女和家里的老妈妈,不适用于某些舌头上涂了砒霜的军官。”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摘下帽子,重新坐了起来,“对了,你看见诺里斯了么?”
“费城仔?”斯蒂芬挠了挠后脑勺,“没有,怎么了?”
“随便问问。”费尔南多耸了耸肩,重新躺了下去,把卡其色的军帽盖到自己脸上。
与此同时,他们提及的对象正怒气冲冲地丢开一件军装外套,爬进驾驶座里,发动了军用卡车。沙滩很荒凉,只有零星几块黑黝黝的岩石和稀稀疏疏的耐盐碱植物,看起来垂头丧气的。潮水已经快要漫过半个轮胎了,戴恩•诺里斯用力一推排挡杆,卡车的引擎不情不愿地低鸣着,后退,掉头,冲上种着棕榈树的水泥小路。商店全都没有开门,百叶窗紧闭着,白色和蓝色的油漆因为长年的海风吹袭而皲裂、剥落。棕发的少尉在路口减慢了车速,确认“剑鱼”酒吧外面空无一人,才把车泊在门廊旁边,跳下来,抓起外套往港口跑去。
无可否认这是个美妙的早晨,即使对满腹火气的人来说也是如此。戴恩半途停下来休息了一会,靠着一棵椰树喘气,仰头去看澄澈碧蓝的天空,它和蓝丝绒般的太平洋就像两块相对的镜子,舰船在阳光下闪出点点金属的冷光。热带兰花还没开,灌木丛只是大团大团的翠绿,好像用蘸满水彩的画笔随意涂在背景上的粗线条,沿着海岸长长地延伸开去。戴恩呼了口气,把弗兰克的外套搭在手臂上,决定散步回去。歼击机队的日常训练开始了,引擎的噪音一直传到这里来,好像巨大的黑色蜂群。
“二等兵康奈尔在哪里?”
这是他回到机库之后的第一句话,大概是被他冷冰冰的语调吓到了,鼬鼠斯蒂芬把风镜推到额头上,结巴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他他走了,长官,去挪威,您知道的,护航,去挪威,他……”下颔尖尖的小个子吞掉了余下的句子,低头去看自己脏兮兮的军靴,紧张不安地舔着嘴唇,“别罚我跑步,长官,我肯定撑不到第三圈。”
“没事。”戴恩吐出两个词,“那是保留给二等兵康奈尔的殊荣,等他回来,我保证会让他跑到见了上帝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