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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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讲了鲸鱼,不是个好选择,其实应该先说火山口的,因为祭师显然不觉得岩浆巨鲸是什么值得令人警惕的预兆。我中途停下来喝水,还没表示说完,他们就已经取出一小包混合了干燥香料的碎蔗糖,安慰我这不是噩梦,尽管岩浆、鲸鱼和鱼群同时出现在梦里很罕见,但哪一个都不是凶兆,很可能只是因为旅途辛劳。去取一点温泉水,喝掉这包香甜草药,明天就会感觉良好。
我问火山口又有什么含义。
两个祭师盯着我,好像这才醒了过来。那是一对双胞胎兄妹,或者姐弟,看起来大概比我的父母们年长十岁,不仅颧骨和鼻子的弧度一模一样,连眼角细纹的走向也极为相似。最后还是左边那个先开口,我暗自认定那是姐姐。
“说说你看见的火山口。”
于是我把我能记起来的都说了,女祭师只打断了我一次,盘问那张石桌的细节,问我有没有意外偷听过任何祭师谈论葬礼。我说没有,这是实话,除祭师和学徒之外的人不应该得知葬礼的仪式,甚至不应该提起。尽管好几个以前的学徒、现在的祭师是我的朋友,但他们从不在我面前谈起我不该知道的事,更别提葬礼仪式。神庙藏书室有些书是不允许翻阅的,锁在雕刻着火焰的木盒里,努尔妈妈也没有钥匙,据她所说,她一次都没有见过那里面的书,祭师需要那些书的时候,总是把木盒整个带走,一两天之后又整个搬回来,放到原处。可以想象那里面记载着安魂祷文或者仪式所需供品一类的事情,如果不打昏祭师,抢走钥匙,根本就看不到。而且“打昏”的前提是人们确切知道钥匙在哪一个祭师身上。
“你能用你和你家人的信誉担保,你从没有听任何一个神职人员描述过火山口吗?而且你明白,要是你在火山的祭师面前撒谎,火山会令你的田地荒芜,令鱼群永不靠近你的渔场?”右手边的男祭师说,那位双胞胎弟弟。
我当然敢这么担保,而且我对他们的反复质疑已经不耐烦了。
“我们好像没有问你的名字,你是……?”
书面的记忆,我回答,但是小时候,我曾经叫梭子鱼。
“裴加南,你的父母里碰巧有哪一个是术士吗?”
没有。
“巫医?”
也没有。
“我猜你也不熟悉你的祖父母?”
的确不熟悉。“祖父母”这个单词在你的语言里才存在,对我们来说,这叫“前父母”。是一个宽泛的统称,不仅指代父母的父母,也用来称呼祖父母的父母,还有祖父母的父母的父母,以及所有曾经和我们共享同一株生命之树的人。我只知道里拉爸爸的其中一位母亲是海豚驯养人,因为爸爸自己讲过小时候被过分热情的海豚拖到外海,差点淹死的事。除此之外的我没有印象,有些在我出生前已经去世,另外一些,也许我的某位父母曾经趁着收获节去拜访,但从来不带上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也许大岛居民又会认为我们“冷漠”,可是我们并不讨厌我们的前父母,他们对我们也没有什么想法,只不过我们分属两个不同的家庭,可以互相拜访,但不拜访才是常态。
两位祭师甚至要求试验我的魔法天赋,但我根本没有。我无法把熏香炉的烟雾变成烟雾以外的形态,从未见过鬼魂,从未预测过任何人的死亡,从未在靠近火山的时候产生幻觉或者倒地抽搐。他们搬出了一块像半个椰壳那么大的火山玻璃,问我在里面看到了什么,我只看见了黑色矿石,边缘比较薄,所以是半透明的,好像凝固的烟雾,中心不透光,一面弧形的黑色镜子,把我的脸拉扯成奇怪的形状。有没有火光?没有。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声音吗?没有。那么,能看见白色的雾状物吗?也没有。
到最后,这两位神职人员变得比我更困惑,敦促我尽快回到伊坎岛去,寻求更年长的祭师的帮助。
我嘴上说“我会的”,但心里明白我短期内不会回去,因为我不想。我离开了那座覆盖着苔藓和野草的颓败神庙,手里抓着那包草药茶。我必须承认我考虑过把它丢掉,但最后还是抱着“也许有用?”的微弱希望,爬上最近的吊桥,向我遇到的第一个行人询问温泉的方向。
你傍晚才出现在我的树屋里,那时候我已经把老树这一侧的树屋都探索了一遍。它们比地面上的房屋要小,基座深深嵌进树身里,像是和老树长在一起。人们很容易辨别古旧的树屋,它们更靠近地面,也许和吊桥一样古老。不声不响生长的树干几乎把它们完整吞没了,只剩下一截凸出的屋檐,和镶在树身上的窗户还清晰可辨。
树屋里面的陈设都是一样的,床,椅子,写字台,一个空木箱。窗户外面挂着铃铛,不知道是装饰,还是召唤什么东西的工具,我试着摇了摇,什么都没发生,没有人出现,也没有(像我幻想的那样)飞来整群鹦鹉。
“那是用来干什么的?”你问,刚刚察觉到铃铛。
我说我完全不知道,然后询问和酋长的会议进行得如何。
“还不错,我们得到了一些船。至于这个‘一些’具体是多少,也许再过两天才知道。我没有当着酋长的面说,但我觉得他其实害怕了。他也许没有想过北方人的舰队能造成这么大的破坏,老实说,我们也没有。我以为我们至少。”你打了个模棱两可的手势,没有说下去,走到窗边,拨弄那串用途不明的小铃铛。
至少什么?至少能给北方人沉重的打击,就像他们给大岛那样?至少不需要到酋长面前乞求帮助?你始终没有补全那句话,我也没有追问。你声称你马上就要走了,必须回到你的树屋去,随时会有人找你商讨舰队的事。我说我稍后也打算出门,看看今晚有没有诗人表演。
我们最后都没有做到以上的任何一项。用于“短暂道别”的亲吻越拖越长,最后我们倒在床上,并且在那里待了很久。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铃铛在风中碰出柔和的“叮铃”,可能真的是某种装饰,或者招来好运的小物件,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功能。你睡得很沉,身上什么都没有盖。即使在冬天,而且是夜晚,丛林的气温感觉仍然和伊坎岛的盛夏一样,有风的地方足够凉爽,但是稍微活动一下就浑身是汗。你趴着睡,左腿伸直,右腿屈起,月光照亮了你赤裸的臀部、左半边的背和肩膀,不过脸却在阴影里。我盯着肌肉的起伏曲线看了很久,仍然惊讶于我能有如此美丽的情人,然后凑过去吻你的肩膀,你并没有醒来。
我还记得外面有猫头鹰的声音,树叶簌簌作响,还有难以解释的低沉呜呜声,不知道是远处的狼,还是老树本身也会发出声响。有些巫医声称他们能和老树沟通,通过她的(自然,这些巫医认为老树是一位“她”)庞大根系获知土地深处发生的事,预测来年的水果收成,甚至窥视整个部落的未来,不过从来没有书面证据表明有任何巫医成功预见了未来。我轻轻推开你的手臂,尽量安静地下床,走到树屋外面,站在环绕树身的木楼梯上。除了猫头鹰,没有别的眼睛留意到我,所以我没有穿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壁垒一般的树干前面。我试着把手放上去,树皮粗糙,有树瘤的地方鼓胀起来,令人联想到没有完全握紧的拳头,或者畸形的心脏。我把耳朵贴上去,整个人紧挨着树干,闭上眼睛,等待启示降临。
什么都没有,连风也停了,丛林随之安静下来,某条小溪的淙淙水声于是变得清晰了。猫头鹰互相呼唤,不知道什么虫在漆黑的灌木深处发出高亢的鸣叫,听起来像即将崩断的琴弦。蚂蚁爬到我身上,我后退了两步,滑稽地蹦跳着,拍打手臂、大腿、胸口和肚子。这简直就像老树开的玩笑。我躲回树屋里,摸黑找到水罐,草草冲洗我认为蚂蚁爬过的地方,擦干,爬回床上。你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仰躺着。我闭上眼睛,数着你的呼吸。我已经准备好再和散发出幽暗红光的鲸鱼相遇,但梦没有再来,也许和祭师给的草药甜茶有一点关系,也许根本没有。
鹦鹉清晨闯进来,但吵醒我的并不是它们的叫声,而是这群长着羽毛的小型盗贼居然设法解开了绑紧行李的绳子,把装着火山玻璃的小布袋拖了出来,石头哗啦掉了一地,受到惊吓的鹦鹉纷纷飞逃,碰翻了水罐,它也摔碎了。我坐在床上,头晕,眼睛干涩,过了好久才从水迹、陶土碎片和开着口的布袋里大概推断出发生了什么事。你已经不见了,在桌子上留了几个水果,全都被鹦鹉先享用了,啄得不成样子。
我没有再去丛林里的神庙,拜访祭师之后的第三天,大岛船队起锚离开,比来的时候多了十艘战船,连同来自四个不同部落的水手,足够应付冬季可能出现的小型侵扰。如果一切顺利,夏天来的时候,受损的战船应该都修理好了,新的也将会下水。我和你为冬天和下一个夏天做计划,完全忘记我只是一个短暂借住的访客。一天早上我去喂海豚的时候,发现之前送出去的那只回来了,我取下瓶子,把鱼肉倒进水里,让它们自己抢食。瓶子里装着的是薄木片,每当祭师不想为不重要的信息浪费纸张,就会用木片代替。信息很短,也很简单:我必须马上带着海豚返回伊坎岛。没有给出理由,但我猜多半是因为丛林里的双胞胎姐弟把我的梦告诉了岛上的祭师。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忽然被要求离开了,当时我的解释含糊不清,就是因为缺了“噩梦”这一小块碎片。没有船来接我,我自己划皮艇离开,两条海豚绑在船头,它们能帮我节省一些力气,但整个航程主要还是靠我的手臂。你送我到码头去,问我是不是很快会回来。
是的,我回答。
想想看,图法,你时常嘲笑叙事诗缺少新意,结局容易预测。轮到我们自己,其实也并没有多少“新意”。在任何一篇叙事诗里,要是出现了类似的对白,人们就差不多确定主角不会得到他们希冀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