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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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整晚都没有睡,根本没有倦意,恐惧令我极其清醒,害怕半夜有人来割了我的喉咙,或者做更糟的事。黑布缝隙里漏出阳光之后,我尝试呼救,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不过除了鸟鸣和微弱的虫鸣,什么都没有。
这是森林里的哪个角落?也许是泉眼往东的某处,离我和阿伽农曾经采过蘑菇的地方不远。因为我的囚禁者押着我走上了一小段斜坡,而且途中某处响起了小绿鹧鸪的聒噪,这些叫声粗砺的草绿色小鸟只在一个地方过冬,就是泉眼周围的茂密树丛。要是天气很冷,会有人来这边砍柴,但春天已经很近,很难想象谁还会跋涉到这里来。
我用布条包住手指,慢慢把那块突出的石头从泥土里抠了出来。它比我想象中大,如有必要,可以用作武器。我用它继续挖开泥土,寻找更尖锐的石块,不过只找到了草根,草根和更多的草根。
下午的某个时候我睡了过去,背靠洞壁,紧抓着石块,一听见脚步声就惊醒了。黑布被掀开一角,绳子吊下来一个装着淡水的木桶,水里漂浮着几块果干。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绳子被割断了,布铺回原处,脚步声远去,听起来是两个人。
如果这些人并不寻求用长矛把我刺成蜂窝,那他们想要什么?也许打算让活着的我当众供认我没有犯过的罪行,也许用来要挟你。也可能是绑架犯本来计划好了谋杀,但最后一刻失去了勇气,吵起架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我吃掉了一个泡得发胀的干果,没有喝水,不知道下一次送食物是什么时候,淡水必须存起来。
第二天我换了一个地方继续挖土,更多的草根,还有一些贝壳残片,很脆,一按就碎了。我吃了第二块干果,喝了两口水,再往深处挖。临近傍晚下起了小雨,就在我考虑暂停的时候,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刮到我的手指,一块陶片,也许曾是水罐的一部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某个陌生人失手打碎罐子,恰好裂出这块边缘锋利的碎片。我把它掏出来,夹在膝盖之间,磨断了捆着手腕的绳子。
我马上尝试往上爬。用陶片和石头挖出小小的凹陷,足够手指和前脚掌借力即可。然而雨势一直变大,水像瀑布一样淌下来,泥土像融化了一样,滑溜溜的,根本抓不住。积水很快没过小腿,我只好站着,祈祷雨停,就算有任何神灵听见了,哪一个都没有回应。
过了一夜,积水变成黏稠的泥浆,慢慢变干,发硬,为我的狭小泥土囚室增添了一层新地板。水桶装满了,于是我允许自己多喝几口。干果只剩下五颗,其中三颗是指甲大小的树莓。我蜷缩起来睡着了,打算第二天再尝试攀爬。
清早,有人来查看我是否还活着,黑布被掀开一角,几个声音低声争吵。我冲他们喊叫:抗议,求情,诅咒,唾骂。上面丢下来几块无酵面饼,随后只有沉默。我以为他们走了,坐了下来,盯着布片缝隙露出的一小片天空发呆。过了一会,脚步声又出现了,有人喊叫起来,我听见打斗的声音,拳头落在皮肉上,什么人摔倒了,轻微的金属撞击声。黑布突然被掀开了,我在阳光里眯起眼睛,什么也看不清楚。
两张极为相似的脸俯视着我,一对双胞胎。他们看起来和我记忆中不太一样了,从衣服到辫子,完全是两个大岛人,不过头发是伊坎岛人的浅棕色。海马和比目鱼,我突然记起了他们的名字,那两个和我一起逃出母岛的祭师学徒。等一等,他们说,用我的母语,我们马上就把你救上来。
木栅被拖走了,我攀着绳子爬回地面,真的是爬,在草丛里蜷缩起来。如果不是双胞胎把我拉起来,我会一直躺在原地啜泣。海马和比目鱼合力把两个昏迷不醒的绑架犯推进地洞,扶着我走进树林。
简单来说,是海豚救了我。双胞胎从昨天开始留意到它们聚集在码头周围讨吃,撞翻水手,跳起来吓唬游泳的小孩。比目鱼吹着口哨把它们驱离码头,顺便数了数总共有多少条,这才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我们从伊坎岛带来了二十七条海豚,在码头周围游荡的也是二十七条海豚。如果我按计划到南方群岛去了,怎么可能一条海豚也不带?
“还有,我们发现你的船还拴在原处。”海马补充道。
不是我的船,是图法的。我想澄清,觉得没有必要,又闭上了嘴,让双胞胎继续说下去。他们在我喂海豚的沙滩上发现了木桶和里面发臭的鱼,在附近找了一圈,甚至钻进了树林,在灌木丛里寻找我的尸体。后来他们留意到两个渔民提着绳子走进同一片树林,“看起来肯定不是砍柴,”比目鱼说,“天气都暖了,而且他们没带斧头。”
现在怎么办?我问,我们回到村子里去?把这件事告诉议事会?
双胞胎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看着我。不,我们当然不会再回到村子里去了,我们甚至不会在这个岛上多待一天。奇妙的巧合,来的时候,他们哭着问我“还能去哪里”,走的时候,问这个问题的变成了我。不过我其实知道我要去哪里,等我从饥饿和残余的恐惧里恢复过来,就会发现答案一直在脑海里晃荡。
我取走了我的船,或者说你的船,我们的船,随便了。双胞胎跳上了一艘信使用的轻快小船。我们分了海豚,我十五条,他们十二条。我原本以为他们会和我一起去南方,但他们决心返回伊坎岛,不管上面还有没有北方入侵者。我们在海滩上道别,他们去往西北,往家。而我的船头朝着正南方。
我不知道双胞胎是否安全到达,也无从获知他们在岛上遇到了什么,假如你在回程中路过伊坎岛,也许你能告诉我。
——
你也许会认为我应该去追赶你。但舰队比我早出发好几天,你想必明白即使有海豚,我的食物和淡水也不足以支撑这段航程。就算我追上了你,我应该做什么,哭诉?寻求安慰?要求你在海上举行审判?
我有更紧迫的事情要担心。
如果大岛人不愿意帮忙,也许南方人会。人们或多或少把丛林里的部落视作野人,部分因为诗歌渲染,部分因为形形色色的宗教,部分因为人们与动物的亲密关系。但我认为主要原因是很少有人离开繁忙港口,深入雨林拜访那些普通地生活着的人们,那些不会三四门语言的,不经商的,不在意岛外世界的。人们会发现岛和岛之间的差别其实没有那么大,那些热衷取笑他人“野蛮”的,往往更野蛮。
丛林群岛设置了某种哨兵,不一定是人,也许南方人的鹦鹉除了唱歌之外还有别的作用?无论如何,我深夜抵达时,沙滩上已经有一个火把和几个手持长矛的士兵在等着。发现我抬头环顾,寻找瞭望台,其中一个士兵笑了,不过没有说话。我告诉他们我从哪里来,要求见酋长,哪一个酋长都可以,士兵们回答无论见哪一个酋长都要等到第二天。
他们带我走进森林,没有踏上吊桥,直接走在地面上,巨树在一片漆黑之中矗立,根本不像树,更像海底火山喷发形成的石柱。途中我闻到温暖潮湿的矿物气味,温泉一定很近,这股水汽转了一个弯之后就消失了。我们来到一处林中空地,那里散落着帐篷,几根开着白花的瘦弱藤蔓搭在帐篷之间,发光的白色蜜蜂似乎抱有戒心,零零星星落在花瓣上,并不能提供照明,反而把阴影衬得更深了。士兵们让我自己找个睡觉的地方,转身离开,还没走出营地就已经被黑暗吞噬。
显然,北方群岛难民并不只有登陆大岛的那些,一部分直接来到了南方,也许是希望离母岛越远越好。天亮之后有人来派发食物和干净衣物,我猜他们是巫医,或者某个教派的神职人员,在南方群岛上,这两者之间的差别不很大。我拦住了其中一位,申明我是从大岛来的信使,问他要去哪里才能觐见酋长。
“你看起来不像大岛人。”那个抱着一叠斗篷的男人说。
伊坎岛是我的母岛,我简洁回答,有点复杂,也许现在不是讲故事的好时候,总之,我需要见酋长,这很紧急。
“具体是什么那么紧急?”
关于火山。我说。
他打量着我,眼睛从下往上扫了一遍。我看起来肯定不怎么样,浸透衣服的泥浆已经板结,手和头发也都是泥,幸好我从来没有留长发。
“伊坎岛也发生喷发了?”
还没有,我希望永远也不会有。我也许知道该怎么阻止降临在北方群岛的那种灾难,但我需要帮助,很多,很多帮助。
“你需要见的不是酋长,是巫医。”对方说,把怀里的斗篷放到草垫上,“跟我来,伊坎岛人。对了,告诉我,你们真的会驯养海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