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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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个词语可以表达“记忆”。一个是“达其南”,个人的记忆,或者口述的记忆。另一个是“裴加南”,成文的记忆,书面的记录。我选择第二种“记忆”,祭师们没有异议,尽管这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授予翻译、文书或者书籍保管人的名字,更适合一位祭师,但公平而言,我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翻译、文书或者书籍保管人。
如同大岛居民举办成年礼,我们也庆祝家庭成员的命名日。每个家庭的习惯会有细微的区别,但过程是差不多的:准备甜食,父母们各送一份礼物。于是我得到了七份礼物,其中大多数都丢失了,只有科摩兰爸爸送的项链因为时常佩戴,现在仍然完好,陪我一路来到这块荒凉岩石上。我把项链缠在手腕上,方便写字的时候看到,稍微减轻孤单。
我昨天才把兽皮和枕头搬到缮写室来,这里更暖一些,是一个光照充足的石砌房间,稍稍陷入地面,比隔壁的卧室更能抵挡凛冽寒风。房间布局有些像我们在南方群岛短暂居住过的那一个:宽阔,然而缺乏装饰,有一张写字台和靠背椅,其余空间都被架子和柜子塞满。我坐在天窗下面,从日出到傍晚,回忆很多,写下来不知道有没有一半。
有时候我趁着清晨去海边,天还没有全亮时远处的火山会更显眼,愤怒的火光在黑色云雾后面翻腾。我每次都希望有船出现,但到现在为止,一艘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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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探索完所有柜子,其中一个里面竟然放着全套《火山纪年》,我笑得像个疯子,不得不靠在柜子上喘气。居然在这里,到此刻,我都摆脱不了这套极度无聊的宗教文本。幸而藏书柜里还有南方群岛编撰的《诸岛诗歌集》,附带三种语言的译本。想逃避思考的时候,我就抱着这本书,蜷缩在床上。这套《诗歌集》显然不为日常翻阅而设,放在一个特制的木盒里,包着漂白过的皮革封面,书脊和四边还有金属装饰,相当沉重,不慎砸到胸口的话会留下小小的、血红的瘀伤。
我在这本书里翻到了《怪奇水手戈塔塔》。“戈塔塔”在南方群岛的语言里是“鱿鱼”的意思,整首诗为舞蹈和鼓点而作,明快简短,充满狡猾的押韵,用南方群岛方言来唱会更有趣。我们听过的就是这个版本,是一对旅行诗人表演的,男的是北方群岛人,就算离得很远也能看清楚标志性的灰色头发和眉毛,他负责敲手鼓。女诗人很可能来自大岛或者大岛附近,深棕色眼睛,一头黑发。她用丛林的语言歌唱,随着剧情推进,她打着响指,将熏香炉冒出的稠密白烟变成跳跃的海豚、晃动触手的鱿鱼、信天翁和划着船的小人,惹得观众鼓掌大笑。这几乎不算魔法,只能说是揽客的街头花招,但要是她在北方诸岛这么做,很快就会有身穿制服的“雪地巡逻队”过来驱逐,要是这些胆大的表演者能找到机会塞一点钱,巡逻队也许会放过他们的手鼓和里尔琴,但无一例外,那些被指控为“术士”的人们会被赶上船,丢在附近的岩礁上,离开那些岩礁的唯一方式是租借渔船。渔民们像雪地鹫一样在礁石周围徘徊,等着搜刮干净这群可怜人口袋里最后一点钱。不过随着魔法在北方绝迹,这门生意也不太好做了。
看表演并不在我们原本的计划里。你刚下船不久就病了,也许是因为丛林群岛的气候,但我更怀疑是那只可怕的血红蟾蜍,那玩意无声无息缩在窗台上,像一块冰冷的腐肉,在我们背着行李进门的时候突然跳起,擦过你的脸,啪嗒一下落在地上,飞快地蹦到门外,快得根本看不清。沾到黏液的皮肤马上就肿了起来,你说你感觉还好,到傍晚就开始发烧。我去找了巫医,但她声称蟾蜍无害,当地人经常用血红蟾蜍的分泌物来治疗晕船。她劝我买两罐发酵酒,一排圆滚滚的陶罐堆在帐篷一角,用混了干草的泥封口。我买了一罐,沿着昏暗的林间小路回去,走得很慢,免得摔碎陶罐。
酒是透明的,泛着隐隐的蓝绿色,闻起来有一股草根、辣椒和霉烂水果混合的奇怪气味,我们各喝了一口,一起发出干呕的声音。我痛惜我为此浪费的钱,你说你只希望我们没有惹上什么诅咒。显然,某些丛林巫医时常在“药剂”里混入一些“害处不大的”杂质,确保顾客因为幻听或者呕吐,被迫再回去“接受治疗”。
所以,次日早上,发现你状况变糟的时候,我就不确定是否应该再次拜访巫医了。其他商队成员已经早早起来,准备去家畜市场。我拦住商队队长,说服他过来看了你一眼。他认为你“只是需要休息,我们也没什么能做的”。
你看起来绝对不是只需要休息的样子,于是我决定留下来照看。接下来的两天,我几乎没离开过那间小屋,你肯定不记得了,你的烧一直没退。我坐在床边,每隔一段时间就换掉搭在你额头上的毛巾,思考要是你不幸死在这里,我应该如何告知你的家人。我知道大岛人的家庭只有一个母亲和一个父亲,我应该只写一封信,还是两封?怎么开头?用什么语气?“阁下,遗憾告知图法由于未明原因,高烧多日后去世……”
傍晚时分,外面总会传来手鼓的声音,当我靠近窗户,鼓声仿佛来自正对着窗户的树丛,当我靠近门,听起来就像在门外。这大概就是丛林的把戏,我想起我在神庙冷风飕飕的藏书室里读过的叙事诗,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南方群岛的英雄总会在莽莽森林里迷路。后来我和其他商队成员说起这件事,谁都没有听到过鼓声。也许是我记错了,也可能是那罐发酵酒带来的幻觉。
你在第三天清晨醒来,拍我的手和头发,把我也叫醒。天还没有彻底亮,蜡烛只剩短短一截,刚好够引燃提灯灯芯。我们在灯光里看着对方,最后都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你问我是否买到了著名的鹦鹉——那是南方群岛最受青睐的出口货物,我在来的路上谈起了很多次。可惜家畜市场已经交易三天了,稍微受到过一点训练的海豹、丛林狼和鹦鹉肯定都已经售出,剩下蔫头蔫脑的病兽。
我说没有,问你想不想去看一眼吊桥,作为补偿。
于是我们出去了,三天以来的第一次。我们互相紧靠着,并不是为了展示亲密,而是你还站不太稳,沾到蟾蜍黏液的那一侧脸还略微肿着,好像被火灼伤。好在吊桥不远,而且很容易找,朝着全岛最高的大树走就是了。所有的吊桥都通往那棵老树,丛林居民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一点一点搭建了这个蛛网般的空中走道,最开始是为了躲避树下的猛兽和各种无名毒虫,后来变成了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我们绕着老树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仰头看形态各异的吊桥和树屋,直到因为头晕眼花而不得不收回视线。
然后,在鹦鹉持续不断的叽喳之中,我又听见了手鼓富有节奏的击打声。我们爬上其中一条吊桥,摇摇晃晃地走向声音的来源。鼓声忽左忽右,不过始终在前方,吊桥绕过粗壮的横枝,突然向下,我们踉跄着滑向林间空地,像两颗豆子。旅行诗人就在那里,熏香已经点着,围了一圈听众,都披着深浅不一的绿色斗篷,导致混迹其中的岛外人——包括我们两个——看起来就像草垛之间格格不入的蘑菇。
刚开始你听得和我一样高兴,在看到烟雾鱿鱼的时候鼓掌,但过了不久笑容就消失了。我摸了摸你的手,担心你再次发烧,但并不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事”,你说。我大概明白那是什么,多半和我想到的一样。魔法总会不可避免地让人记起北方诸岛的禁令,想起在各个港口徘徊乞讨的术士,想起我们都听过、但又不愿深究的传言,那些传言声称,被驱逐到海上的“术士”之中,有不少根本没有魔法天赋,仅仅是因为对国王表示不满,或者和雪地巡逻队员有私人过节。这禁令还有逐步南移的趋势,在伊坎岛,甚至在大岛上也出现了禁止魔法的声音,这些声音目前还很小,很羞涩,但我们都不能保证它们不会变得更响。
人们并不关心术士的下场。魔法和化学,术士和药剂师,在大多数岛屿上是可以互相替换的,失去了一个可以找另一个。况且魔法如此不可靠,人们很难分辨真正的术士和蹩脚街头骗子。
鼓声终止。灰白头发的北方人和黑头发的诗人牵起手,鞠躬,向观众致意。人们往椰壳里丢贝壳和硬币,我数了数身上带着的钱,也放了一个硬币。没有下一个节目了,诗人收起装满零钱的椰壳,往熏香炉扬了扬手,放出一群由火星和灰烬组成的飞鱼,径直冲向观众,又激起一阵惊呼和掌声。等我回过神来,再看向那片充当舞台的泥地,人、乐器和香炉都已经不见了。
我们走另一条吊桥回去,理所当然在那个由绳索、青苔和木板组成的庞大蜘蛛网里迷失了。试图返回老树的路上,我们发现了温泉,于是又高兴起来。烟雾腾腾的泉水里散落着低矮的火山——不足以称为“山”,小的只到我的胸口,大的也并不比周围的树更高。“烟岩石”,我们异口同声地说,用南部群岛方言。你冲我眨眨眼,脱掉衣服和裤子,走进水里。
我站在原处,不确定该如何行动,水蒸汽像海浪一样翻滚而来,拍在脸上,厚重湿热,带着一股隐隐的硫磺气味。你双手掬起水,擦洗脸和脖子,我盯着淌过赤裸肩膀和胸口的水流,差点在石滩上绊倒。你抬头看我,说,过来,小鱼。
只有父母和姐姐会叫我小鱼,而且我已经不用这个名字了。但我没有表示反对,你有权用你喜欢的任何名称来呼唤我。从你的笑容看来,你也明白这一点。我把上衣和裤子卷成一团,放到石头上。泉水和我预想中一样热,带来一种令人愉悦的针刺感。卵石在脚下滑动,某种耐热水生植物的丝状叶子在岩石缝隙里懒洋洋地摆动。蒸汽像恶作剧一般,遮住我的眼睛,又飞快散开。我应该过去吻你,但我没有这么做。人并不总是能明确辨认自己的情感,往往只有在审视记忆时才醒悟。我在我们之间留了一只手掌那么宽的距离,你对此不作评论,也没有靠近。我们谈论吊桥,谈论南方群岛的奇妙地质,互相把热水里自如游动的半透明蟾蜍指给对方看,发出小孩子一般的快乐叫声。
我不太记得我们最后是怎样找到路回去的,很可能是当地人可怜在吊桥上徘徊的陌生海商,把我们带了回去。不过我记得很清楚,暮色之中吊桥看起来如同发光的菌丝,挂在树冠之间,当地人在吊索上种了“西赫”——意思是“白色的火”,是一种全年开花的藤蔓。“白色的火”本身并不发光,但入夜之后它们吸引来大量发光的乳白色蜜蜂,足够照亮吊桥。我们一边走一边扬着手恐吓那些采食花粉的小昆虫,看它们整群惊飞,又慢慢回到吊索上,像缓缓飘落的火星。
当晚我就梦见了白色蜂群,嗡嗡振翅,在漆黑的海湾上闪烁,吊桥没入湿润的夜雾,看不到尽头。离开南方群岛之后许久,这个梦仍然偶尔拜访我。有时候你也在吊桥上,有时候不在,我希望你今晚会在那里。为了节省鲸油,近来我尽量只借日光写作。至于鲸油彻底耗尽之后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晚安,图法,不管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