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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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程最后一天,我们收了帆,解开海豚,盖上那层用作伪装的布,只在夜晚划船,慢慢接近目的地。
大岛收藏的地图虽然旧,但海岸并没有太大改变。分割南岛和北岛的高山依然矗立,山脚下仍然有荒芜石滩。和大岛水手的描述一样,水很浅,海浪高而暴烈,不适合大船停泊——不适合任何船停泊,除非处境和我们一样绝望。
计划是摸黑划进礁石群里,把船藏到石头后面。浪推搡着船,晨雾一直不散,天没有在该亮的时候亮起,什么都看不清楚,小船滑入高山的阴影之后就更黑了,仿佛一小片夜晚还藏在那里。寻找下锚地点的时候,我真心认为船随时会撞毁,整个人都紧绷着,为意外落水做准备。不知道哪位神——可以确定绝对不是火山——赐予我们运气,小船被海浪推进两块鱼鳍似的礁石之间,我们匆忙扔下锚,盯着对方看了许久,有点不敢相信船真的停下来了。
我们游泳上岸,下水之前脱掉衣服,举在头上,在石滩上一边发抖一边穿上。那位研究民歌的术士住在南岛,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翻越一道鱼背似的山脊,不很高,路况很好,从车辙看来,经常有运送货物的手推车往来,沿途种着灌木,形成一堵蜿蜒的、抵挡海风的墙。接近村庄的时候几个人影从海雾中出现,四个渔民,推着装满海藻的小车。我略微低下头,看向灌木丛,你继续大步往前走,一眼也没有看那四个渔民,我瞥了那四个人一眼,他们也没有留意我们,至少表面上没有。
一切都像一次普通旅行,简直令人惊讶,仿佛北方战船从没有来过,仿佛过去的几年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贸易站都还在,而我们只是短途停留的小商贩。我以为至少会遇上某种意外的漫长磨难,我和你将会被迫调动某种隐藏得很深的智慧去解决,就像——对,我知道我经常说这句话,因为我就是被叙事诗浇灌长大的,各式冒险故事就是我的坐标。人们不应该怪我经常拿自己的经历对比诗歌。
当日我们遇到的第一个北方士兵戍守在村庄入口,这座村庄以前想必没有专门的“入口”,因为木栅栏看起来很新,歪扭地截断了一片小麦田,而且做工很差,好些草绳已经松脱。你一点也没有减慢脚步,走过士兵身边的时候,还说了句“早上好”,那个没睡醒的守门人咕哝了一句什么,忙着研究从鼻孔里挖出来的恶心东西,甚至没有看我们一眼。我快步跟在你后面,思忖你的镇静来自哪里。
双子岛的通用语言和大岛相差不远,除了岛的最北端有些难懂的地方俗语,其他都仅仅是重音和语序的变化。令人略感为难的是,他们使用一个人的职业作为敬称,敬称属于姓名的一部分,不是不能省略,只是会显得非常奇怪。阿沙尤给的地址无人居住,从覆盖窗洞的藤蔓看来,已经空置超过一个夏天。而我不敢向岛民询问术士的去向,因为我不确定该不该使用“术士”加“名字”这个结构,万一这位民歌研究者目前以渔民的身份隐居,我可能会把他置于危险之中。
你说我们应该敲邻居的门,这句话刚讲完,对面小木屋的门就打开了,好像住户一直在偷听似的,一个男人探出头来,问我们是否需要帮助。他的样子不太寻常,你当时有留意到吗?就好像他身体的不同部位分别属于不同的年龄。头发浓密蓬松,像是刚成年,眼睛明亮,脸却布满皱纹,连脖子上也有。手则是一双农夫的手,粗糙,有力,血管在皮肤下鼓突起来,就像里拉爸爸的。
“我们想拜访您的邻居。”我回答,避开了名字。
看不出年龄的男人撅起嘴唇,好像尝到什么令人不快的味道,盯着我烫伤的手:“那是怎么回事?”
“意外。”
“热汤?还是热茶?”
“我不认为这和您有关系。”
“看起来很疼。要是不想失去这只手,保持干燥,不要弄破水泡,懂吗?”他说,冲弃置的木屋扬了扬下巴,“术士阿伽农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你插嘴。
“被水母蛰了,好几个夏天之前。”
我看了你一眼,你也看着我。如果不是情况如此糟糕,我可能就当场大笑起来了,阿沙尤想出“水母”这个代称的时候,恐怕怎么也想不到朋友的死因正是这种柔软的小东西。然后,赶在那个男人关门前,我问我们能不能到已故术士的家里看看,带点什么纪念品,又或者说证据,转交术士的朋友,药剂师阿沙尤。
好几天之后我才知道你以为我故意编排了这段话,把阿沙尤的名字放出来,观察对方的反应。谢谢你高估我,但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思考什么策略,我是真的打算到废弃房子里转一圈,也许拿几本旧书。我不敢声称“要是没有这句话,事情将会大不一样”,但至少,它引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转折。
那个年龄不明的男人盯着我们,眼睛一眨不眨,没有关门,也没有走出来,更没有邀请我们进去。我也盯着他,就像人们盯着肌肉紧绷的丛林狼,既怕它扑过来,也怕它跑了。这位“邻居”再次说话的时候,声音仿佛也变得不一样了,更柔和了一些,音节失去了粗砺的边角。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种“边角”本来就是一种伪装。
“你们不是从这个岛上来的,对吧。”
我和你一起摇头。
“到里面去。”
我们站着没动。
“进去,快。我就是阿伽农,你们还没想明白吗?”
当然没有,这并不是什么一瞬间能“想明白”的事。我们挤进昏暗的小房子里,像海盗交换赃物一样交换消息。确实有人被水母蛰伤死去了,但不是术士阿伽农,而是他的渔民邻居,就在北方战船突袭的前几天。察觉到议会被占领,港口全部封锁之后,术士马上搬出了自己的木屋,躲到死去的邻居家里。
“顺便顶替了他的身份。”你说,并不是在提问。
“北方人逐户敲门‘清剿’魔法,我把穆塔的尸体抬出来让他们看,声称术士已经死了。士兵不太相信,把住在附近的岛民都找来辨认尸体。我很害怕哪个人会戳穿我的谎言——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我,你明白的,但是每一个人都告诉北方人,‘对,这就是阿伽农,他死了’。我差点站在那里哭起来,差点,没有真的流眼泪。渔民议事代表和我一起挖了个坑,把‘术士’埋了进去,自此之后,我就是‘渔夫穆塔’了。”
他接着问起阿沙尤,想知道关于药剂师的一切。这我就帮不上忙了,只能走到窗边,撩起油腻的布帘,偷窥外面空荡荡的小路和田地。术士的木屋孤单地陷在野草里,屋顶看起来随时会彻底坍塌,难以想象阿伽农每天看着自己以前的家是什么感觉。我思忖他会把自己的藏书放在对面,还是偷偷搬到这里,我打断你和术士的零碎谈话,问了他这个问题。
“在一个岩洞里,在海边。”阿伽农回答,“国王的士兵时常进门搜查,没收他们认为和魔法有关的物品,借口是‘保护岛民免受邪术诅咒’,但我们都知道他们只是想搜刮东西。值钱的都要藏起来,手稿和书籍特别危险,不能放在任何一栋房子里,没人住的也不能幸免。阿沙尤让你们来找什么?”
不是药剂师派我来找什么,而是我迫切需要找到一首歌,没有名字,也不知道曲调,但我必须找到它。我又把整件事复述了一遍,尽可能简略,自逃出母岛以来,我可能已经把这个故事讲了超过一百遍。不同的听众总会被里面的不同元素吸引,就像不同的海鸟向不同的食物俯冲。引起阿伽农注意的当然是鲸鱼和它要求的歌,他盘腿坐在软垫上,拉拽裤子上一条松脱的麻线,然后,说出了我一直期待着的回应。
“我也许知道那条‘鲸鱼’是什么。”
——
他人的帮助,作为这片海洋上最便宜同时也最昂贵的商品,当然是有价格的。术士阿伽农要价合理,他只想离开双子岛,到一个他能重新用上自己真正名字的地方去。交易顺利谈妥,我们在木屋里躲到天黑,动身前往沙滩。
按照北方人单方面强加的“法律”,岛民入夜之后不得离家。傍晚时分士兵会锁上每一栋木屋的门,第二天一早再逐户打开。于是每一家人都偷偷给自己开了一个额外的出口,要不就是窗户,要不就是挖在谷仓下面的浅浅隧道。守军其实都知道,但既然南岛和北岛的港口都有战船封锁,没必要计较岛民半夜外出。我们那晚是从天窗爬出去的,绳子绑住烟囱,滑到地上,冲进荒芜田地,在野草的掩护下翻过木栅栏,紧贴着岩壁走向书籍藏匿处。
本应该用木盒和麻布保护纸制品,我知道,但我们没有时间这么做。你和阿伽农从沙里挖出木箱,我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塞进布袋里,每人一袋,用绳子捆在肩背上,方便行动。跑出岩洞的时候,一艘战船就在不远处驶过,桅杆上亮着刺眼的巫术火焰,像个移动的舞台。我们都蹲了下来,背靠着礁石,等待巫术火焰的白色冷光消失。我不明白阿图夸是如何达成逻辑自洽的,一边借着消灭魔法的名号侵略其他贸易岛,同时不舍得放弃明亮而便宜的巫术火焰。不过国王从来不需要自洽,他愿意用的巫术自然都是好的,其他人要是敢用同样的魔法,就是邪恶的叛徒。
翻越山脊的那段路最为可怕,我们不敢用任何方式照明,只能摸着路边的灌木墙往前走。整段路在我记忆里只留下了黑暗,冷,狂风和恐惧。夜空和海融在一起,海浪拍打山崖,轰隆作响。书像石头一样压在背上,绳子勒进肩膀的皮肤里,很可能已经出血了。你握着我没有烫伤的哪只手,手指和我的一样冷,只有掌心还剩一点暖意。
书不能沾水,只好先让你游到礁石那里,把船拖到浅滩上。我们把布袋抬进去,合力把船推往外海,至少要到渔场之外,才能叫来海豚。北方战船那点阴冷白光又出现了,闪烁着,缓慢靠近。我们用力划桨,水声哗啦,我担心整个双子岛都被吵醒了。左舷刮到藏在水下的礁石,从声音听来很不妙,但幸好没有进水。我们背对着月亮逃亡,在阴影的夹缝中寻找海豚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