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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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我们第二次见面时没有人受伤。又是在大岛上,四年过去了。长矛留下的伤口愈合已久,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没有和其他人说过受伤的真实原因,被问起的时候就说在集市上被商贩的小推车刮到,没有人质疑这个说法。我其实没必要撒谎,但我懒得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篝火旁。而且姐姐很可能会抓住这件事没完没了地嘲笑我。
回到家里的时候,伤口已经结痂。我又对妈妈们讲了一遍同样的说辞,普西娅妈妈评论说伤痕如此平整,更像是刀伤,不过没有继续追问。家里一片忙乱,每逢水手归来总是如此,科摩兰爸爸为每个人都带了礼物,逐一亲吻妈妈们,然后被其他两个爸爸拉过去,接受他们的亲吻。每当我回忆父母,首先想起的总是这个场景:火在石砌壁炉里噼啪燃烧,房子里有草席、烤鱼和簇新棉布的气味,所有人都在,互相微笑,拥抱,接吻,分享蔗糖块和从大岛上买来的野猪肉干。
我以为次年还能再次出海,没想到科摩兰爸爸没有这样的打算。姐姐现在是正式的商船队水手,取名“桑古”,意思是“能力非凡的”。作为一个有名字的成年人,她搬进了属于她自己的小木屋,那是去年夏天辛塔爸爸和她一起搭建的。我本想趁桑古不在偷偷爬窗进去,不幸被她的狗追出来了,最后是辛塔爸爸拉住了狗,拴到椰子树上,然后罚我到海边采黏糊糊的红藻。
十四岁那年夏天我经常在户外。如果不是跟着里拉爸爸去甘蔗田劳作,就是跟着辛塔爸爸学搓鱼饵和捕鱼,他还试图教我辨别出现在近海的几十种贝类和海藻,但我没记住多少。我既没有农耕天赋也没有航海天赋,这是能够确定的,有一晚我甚至听见父母们悄声谈话,讨论小梭子鱼是不是该考虑学习织布,不过我没听到结论,他们关上了卧室门,声音变成了无法辨认的嗡嗡嗡。
夏天接近尾声的时候天气明显变差,商船队还没从大岛回来,比往年迟了几天,这不是什么问题,船队有时甚至会迟两周。我开始每天跟着努尔妈妈到神庙去,她教我读写,让我在作废的木薯收成纪录上练习书写大岛的文字——你的文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你在沙子上画出来的那些。细长,弯绕,点缀着开闭音符和小点,好像多足昆虫爬过湿润沙地留下的痕迹。
在神庙里,我发现了我真正的爱好:语言。我可以连续四五个小时坐在那里,努力啃食一本用外岛语言写的诗集。我一点都不喜欢诗歌,只是享受磨碎陌生的词汇,咀嚼它的书写方式和发音,抄写下来。年纪更小的时候,我一度沉迷收集形状各异的漂亮贝壳,珍惜地藏进小木盒里,现在我也用同样的方式收集新的词汇。有时候我走在海滩上,或者夜晚躺在草席上,也会情不自禁摆弄我所拥有的“贝壳”,一个一个把它们串到语法组成的项链上,赏玩新的句子。
一门语言就像,窗口,或者,一次新的生命。世界被打碎了,以新的逻辑再次拼合。比如说,在伊坎岛的理解里,火山就是“火焰”和“山脉”的组合,大岛的理解也一样。但是往北稍远的冰冻岛链上,人们的理解是“融化的山”,以岩浆类比融化的雪。往南,丛林群岛通用语既不提到火,也不说山,而是“烟岩石”,很可能因为那一带火山矮小,大多数休眠,祖祖辈辈只看到烟,甚少遇到熔岩。
我什么都读,祷文,讣告,预言,贸易记录,造船图纸,制糖技艺手册。不像大岛,我们几乎没有专门用于收录故事的书籍,虚构故事是口头的,不是书面的,通常由父母讲述,即使是同一个脉络,不同的家庭会讲出不同的情节,他们随意更改人物的名字和关系,适应不同的听众。属于书面的都是诗歌,在我的语言里,“诗”和“历史”是同源词,诗歌是记忆,是一种对世间真实事件的纪录,重要的是内容以及这些内容对民众的无形规训,韵律和美感退居二线。这就是为什么我第一次读外岛诗歌的时候如此惊讶,我以为所有那些出乎意料的爱情故事都是史实,不明白为什么外岛的“历史”竟被环礁湖仙女和情歌大幅霸占。那首关于少女熄灭火山的长诗尤其令我困惑,人怎么能挑战火山?是谁亲眼目睹了这样的奇迹还能活着回来?
自然,我去问了努尔妈妈,她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慢慢给我解释外岛人的诗歌,解释“虚构”的概念,解释什么叫“娱乐”,解释有时候人们会把幻想写下来,互相分享。在我们这里,故事是口头的、飘渺的、“次要”的东西,但并非所有岛屿都是如此,大岛上就有专门以书写故事为生的人。而在覆盖着雨林的南部诸岛上,讲故事是一种受人尊敬的职业,可以和海商一样被选入议事会。
这也许意味着,从伊坎岛最严格的定义上来说,我此刻正在写的也是一首诗。
到了冬天,每天爬山到神庙去的就只剩我一个了。努尔妈妈贸易季前就怀孕了,到天气明显变冷的时候已经不方便出门。到火山上去的路有四条,哪一条都不好走,较为平整的小径受到寒风猛烈吹打,得到巨岩遮蔽的山路却又极为崎岖。权衡过两种痛苦之后,我还是选择了烈风肆虐的那条路,它不仅比其他三条路更宽,还铺了石板。我每天早上裹在臃肿的羊毛外套里,用普西娅妈妈的围巾保护好头、脸和耳朵,低着头向上走,身体歪向一边,抵消狂风的持续推撞。
神庙入口低矮,像矿坑隧道,散发出盐和木头的气味,大概走上二十步才逐渐开阔。温暖空气涌出来,我冻僵的手和脸颊开始感到微微刺痛。我摘掉围巾,逐层脱掉衣服,只留一件棉上衣和长裤。伊坎岛的火山沉寂多年,但至少仍有一条岩浆“血管”穿过这座山,很可能连接着我们和大岛之间的那座庞然大物。岩石持续不断地散发出热量。
要到藏书室去,首先要绕过神庙中央的水池。当我说“水池”,人们很可能会想象方形或圆形的石砌装置,镶嵌着卵石,或者白色马赛克,但神庙的“水池”只是一个碗状凹坑,水最深处只到脚踝,没有明显的边缘,和周围的沙色石板融在一起。前来祈祷的人们会把小块火山玻璃扔进水里,所以凹坑底部总是堆积着指头大小的黑色岩石碎片。苍白阳光和水珠一起从岩洞顶端的圆形开口滴落,浅水被岩石烘烤着,雾气蒸腾。
为了阻隔水汽,藏书室有两扇门,走过第一扇之后走廊往右拐弯,火把没有了,不过人们可以摸着细长的通气孔往前走,这些通气孔凿通岩壁,让高山的寒冷空气灌进来。第二扇门更矮一些,对十四岁的我来说刚刚好,再过几年我就不得不弯腰了。石门沉重,推开的时候永远会打扰到里面的人,通常是祭师学徒,不过我通常来得很早,里面一个人都没有。空气寒冷干燥——为了保护书籍和合约,必须如此。岩壁上的通气孔有两只手掌那么宽,装着木隔板,太冷或者下雪的时候可以关上。但就我的记忆而言,这些隔板从未关上过。我重新穿上衣服,一层又一层,围巾裹到下巴。
我就是在这里读完《火山纪年》的,不应该说“读过”,应该是“快速把每一卷都瞄了一眼然后赶紧归还书籍,发誓永不靠近”。这本书极其枯燥,你宣称自己读过,我十分怀疑你其实连第一卷第一页都没看完,纯属吹嘘。不过大多数人都不会拆穿你,他们自己也没读过这本书。只有祭师学徒会在严厉监督下痛苦地研读每一个词,加倍痛苦地背下来。有时候我的学徒朋友们偷偷给我塞小礼物——通常是村子里买不到的食物,请我代他们抄写一两章,好让他们偷偷溜出去玩。
我不虔诚,我对火山的信仰早在我自己愿意承认之前就消失了。每当人们按捺着好奇心,委婉地问我为什么认识那么多祭师,我都如实回答“小时候,他们贿赂过我,他们的经文有一半是我写的”,人们听完的第一反应是哈哈大笑,认定我是个狡猾的家伙,不肯分享趋炎附势的秘密。
一种错觉始终依附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上,那就是火山和海洋都无比平静,而且这种平静永恒不变。但事实上争端早在我们出生前就开始了,又或者说,从第一座岛上的第一群定居者点燃第一堆篝火时就开始了。我和你在大岛上见面的那一年,北方诸岛正式禁止了魔法,术士们随着商船出逃,大多数在大岛落脚。他们兜售药水和符咒,挤占了药剂师的生意,药剂师代表马上到议事会抗议,术士继续向东南流散。与此同时,伊坎岛不仅和北方诸岛有渔场争端,还差点因为航线问题和大岛撕毁贸易协议。东面大小双子岛在内战边缘,南方某处已经打起仗来了,我不记得是哪两个部落,两个都已经消亡了,一群海盗短暂占据了他们的母岛,但不到一年就死于瘟疫,无人幸存。之后再也没有人靠近那个岛,雨林重新吞没了它。
我们后来常常说,想要回到儿童时代,回到这片海洋还“合理”的时期。但事实是,这样的时期从未存在过。即使在所有贸易岛相安无事的年份里,火山仍然喷发,抹平一个或两个偏远小村,有人把他们写进诗里了吗?
——
第二次造访大岛是在秋季。我十七岁,早就不喜欢下棋了。出发前一天是收获日,所有人都忙着砍甘蔗或者熏鱼,我自己准备了火山玻璃碎片、蔗糖块和风干鳟鱼,另外带上了夏天时做的鱼钩,两卷钓线,还有小刀和光滑的木片——墨水和纸保留给祭师,其他人只能用木片或者石板顶替。我打算记录些东西,尽管我自己也没想清楚具体是什么。
这次只有一艘船,也不是去做生意的,完全没有贸易季的节日气氛。路过火山的时候,船比我记忆中停得更久,两个祭师念了很长一段祷词,才挥手示意其他人把火山玻璃扔进水里。我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以为没人听见,但科摩兰爸爸像只机敏的海豚一般转过头来,冲我眨了眨眼。
“为什么祭师要去大岛?”我问,当天稍晚的时候,在船长舱室里。科摩兰爸爸在织一件羊毛小外套,那是给我妹妹的,冬天很快就要来了。
“商议一些事情。”爸爸回答,目光并没有离开棒针。
“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小鱼。”
“我以为谈判是商人的工作。”
“有时候不是。”他瞥了我一眼,伸手调整鲸油灯的角度,让光更好地照亮织了一半的衣服,“而且,我敢肯定你会知道得比我更多。”
“为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带着我干什么。”
“很快就会知道了,不是吗?”
我没有再说话。科摩兰爸爸低声哼歌,手法熟练地编织左边袖子。过了一会儿,他清了清喉咙:“梭子鱼?”
我看着他。
“等我们回到伊坎岛,你也许就能给自己起名字了,你明白吗?别问太多问题,祭师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
我回答“我明白”,尽管我并不明白。
秋季的大岛远远看去是灰绿色的,而不是夏季的鲜艳翠绿。码头空旷,船和人都不多,市集也是空的,缺了小贩、货箱和吸引目光的彩色布帘,石砌小摊看起来像一排排挖空的蜂巢。广场上当然也没有篝火,不过很容易从石砖上的焦痕看出火堆曾经在什么地方。
科摩兰爸爸和水手们留在船上。但祭师把我和学徒们一起带走了,径直前往大岛议事会。这两位神职人员都穿着正式场合用的长袍,上半身鲜红色,越往下颜色越深,下摆彻底变成炭黑。火山的颜色。偶尔有信徒向他们鞠躬,但大多数人根本不看我们一眼。陌生人在这里是常态,大岛居民见识过比我们更奇怪的东西。
议事会是一座样式简单的木石建筑,外墙的石头新旧不一,好像原本只是打算匆匆建一个不漏雨的集会场所,用着用着发现不得不增设房间,又七零八落地搭了几个,最后用一圈走廊连接这些赘生物似的大厅和房间。
一个人倚在门口,我以为是守卫,但是那个人没带武器,而且看起来懒洋洋的。看见祭师的时候他站直了,抹了抹乱蓬蓬的黑发,向我们表示欢迎,接着解释说南方群岛的代表还没到达,请我们到里面稍作等待。他说的是我们的语言,有点口音,但句法准确,动词的选择也足够地道。
直到这时候我还没有认出你,毕竟四年过去了,而且,诚实地说,我很少想起你。但是当你转身走进门厅,也许是因为侧脸的轮廓,又或者因为松垮垮的领口下面露出信天翁的一截飞羽,我就突然记起来了。你似乎不认得我,目光从我身上扫过,没有停留。蓝藻——我的祭师学徒朋友,轻轻拉了一下我的手肘,我这才发现自己在原地站着没动,笨拙地小跑几步,追上祭师。
议事会大厅散落着软垫,绕着火堆组成一个松散的圆形。比手臂还粗的松木垒成塔形,噼啪燃烧,烟雾径直往上,透过天窗出去了。空气里不知为何有一股煮海藻的气味,也许是外面飘进来的。祭师们盘腿坐在靠近火堆的软垫上,学徒们跟在后面。我其实可以选择坐在右边,离火堆最远,离门最近。但我往左走去,坐在你旁边。你看了我一眼,冲我微笑,黑色眼睛里有火光在跳动,和四年前一样。即使坐着,你还是比我高,我需要略微仰着头才能打量你的脸,这不礼貌,不过你也在看我,大概能互相抵消。我紧张地观察颧骨和鼻子的线条,隐隐担心自己认错人了。
“你好。”最后还是你先开口,“我叫图法。”
我很想回敬一句俏皮话,扳回一些无人在意的比分,以某种方式补救四年前的尴尬。或者我应该质问,你为什么能轻易忘记长矛的意外受害者,但临场发挥从来都不是我的强项,现在不是,十七岁的时候更不是,我别无选择,只能诚实作答。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