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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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问一个习俗问题吗?”
你是这么说的,而且挑了我刚刚醒来的时候问,大概觉得自己相当巧妙,没有预料到我其实早就在等这个问题。伊坎岛的水手们简单称之为“那个问题”,凡是有了岛外的情人,都躲不开。在其他贸易岛屿的想象中,伊坎岛上居住着一群毫无羞耻感、胡乱交配的野兔。因此,“那个问题”总会浮出水面,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在各种不同的场合,用各种不同的措辞,但问题本质是一样的。而你选择为它搭建的框架是“习俗问题”。
我请你随便问。
你从科摩兰爸爸说起,称赞他的口才,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我的其他父亲和母亲是怎样的人,再进一步探听他们“如何相处”,顺便为你的好奇道歉,声称你不能确定这些问题是否恰当,尽管你听过很多关于伊坎岛习俗的传言,但你当然并不全部相信。
我板着脸,希望摆出耐心然而不太感兴趣的样子,最后还是忍不住对着枕头发笑,几乎停不下来。你马上不说话了,坐在那里,皱起眉,可能是困惑,但我觉得主要是难堪。你察觉到自己的战术失败了,但又不知道错在哪句话。我想早点结束你的尴尬,不过也想让你继续尴尬一会。最后你发出介于笑和呻吟之间的奇怪声音,揉着红透了的耳朵。
我问你是不是想打探我有没有其他情人。你短暂闭上眼睛,露出不慎踩到尖锐碎石的表情,点了点头。
“而且。”我继续说,“你担心我不知道哪天会找来五个漂亮的水手,到这张床上来加入我们。”
“我没有这么想过。”
“没有想过漂亮水手,还是没有想过加入的部分?”
“都没有。”
至少有想过水手的部分,我猜。我自己就有想过,在我刚刚明白性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面目模糊的裸体水手是我最喜欢的幻想,有时候这位水手肤色黝黑,有时候拥有一头灰色长发,取决于我的心情。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我在伊坎岛上没有值得提起的情人,即使是年纪相仿的海商里,也没有人和我共享那种对岛外世界的好奇——这在大岛居民听来想必非常奇怪,一个人既然选择成为水手,那无论如何会有一丝冒险精神?对大海和随之而来的未知事物有那么一点向往之心?
把航海和冒险精神联系起来是典型的大岛想法,出自长期受到叙事诗滋养的头脑。对伊坎岛人来说,大海和农田区别不大,换句话说,大海只是一种特殊的农田,一种谋生方式,不比其他谋生方式更好,也没有更差。水手们训练海豚,记录风向和季节性洋流,并不是为了探索,纯粹是为了取得我们自己不能生产的商品:北方诸岛的毛皮和金属,大岛的丰盛农产品,南方人饲养的聪明鹦鹉,诸如此类。得到之后他们就满足了,完全不想往更远的地方航行,外来商品也不太会改变他们原来的生活方式。这种对探索的冷漠也显现在语言上,大多数人能说两到三种外岛方言,不过只愿意学到能谈价钱的程度。我对诗歌和语言的热情纯属巧合,如果没有努尔妈妈,或者没有你,这种兴趣就会早早萎蔫。
要是科摩兰爸爸年轻二十岁,也许能成为我的理想情人范例。不过我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你,免得加强原本已经有的误会。伊坎岛人并不是疯狂交配的兔子,我这么向你解释,如果你不愿意增加情人,那我也不愿意。伊坎岛上也存在只有一对情人的家庭,尽管非常少见,我自己并没有见过这样的家庭,但我的依达妈妈还很小的时候,她的邻居就是这样的,一个母亲和一个父亲,他们生了一对双胞胎,于是神庙接走了他们的孩子。这对祭师后来被派到南方群岛,供奉丛林某处一个小小的祭坛。
你看,其实没有成文的规定,更像是一份协议。人们如果想增删条款,需要得到所有签署者的同意,有时候实在无法达成共识,有人可能会退出谈判。协议的内容大体相似,但细项不会完全一样,这不难理解,即使出售同一个品种的鹦鹉,南方群岛和我们谈的条件,肯定和你们谈的条件不一样。
“可是。”你问,“人们不会嫉妒吗?”
嫉妒谁?你说这句话的潜在逻辑是,爱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衡量,就像论勺出售的昂贵墨水。谁发现少了一勺,就该回到小贩的摊位那里抗议,直到拿回应得的货品为止。但实际上人们愿意给出和愿意接受的爱都不一样,我的辛塔爸爸每时每刻都喜欢和任意一个配偶或者孩子呆在一起,但科摩兰爸爸一年里有超过一半时间在海上,努尔妈妈更喜欢和书籍共处,普西娅妈妈不吝惜拥抱和亲吻,不过没有兴趣讲睡前故事。他们就和其他父母一样照顾孩子,偶尔争执,和好,谈论邻居,计算今年的收成,等我们睡着之后锁起卧室门做爱,以为我们都听不见。他们应该如何嫉妒?从哪个人开始?
“所以如果我说,我只想独占你,而你也同意,这就是有效的条款?”
“是的。”我回答,“除非我找到五个比你更好看的水手。”
“祝你好运。”你拖长声音说,凑过来吻我的鼻子,终于消化了这个笑话。
你不是唯一一个问我“习俗问题”的人,不过肯定是最有礼貌的那一个。有一晚我被敲门声吵醒,外面是两个陌生人,看起来都喝了太多蒸馏酒,口齿不清地邀请我上床,在我拒绝之后又重复了一次同样的问题,仿佛我只是没听清,而不是没兴趣。其中一个陌生人挡住了门,他的左边颧骨纹着一只小小的海螺,他问“为什么不?”,然后又说,“你这种人不都喜欢热闹的卧室吗?”
我不知道哪一样激起了我的怒火,是他的语气,还是“你这种人”这个措辞。我抓起靠在门边墙上的长矛,指着“海螺”的鼻子,说我很乐意用长矛来操他。那两个人显然吓到了,不一定是因为武器,更有可能是粗俗言辞。我发现人们被岛外人用死亡或者性暴力威胁的时候总是十分惊讶,他们不该惊讶的,所有人,不管说的是什么语言,侮辱他人的方式都只有这么几种。
我摔上了门,带着长矛爬回石屋二楼。要是你曾经在任何地方听说过关于我如何野蛮的流言,那很可能是来自那一晚。也有一个传言说我用长矛刺穿了“海螺”的睾丸,那是假的,但我不介意人们相信那是真的。
意料之外,我们又去了一次南方群岛。我其实没有理由去,不过我实在很想再看一次山丘一般巨大的老树和发光的白色蜜蜂,于是打着观察的幌子,跟着你上了船。旅程目的并不令人愉快,你和你的父亲是去求援的,大岛舰队的损毁情况如此严重,要是北方人决定趁这个时候发起袭击,完全有可能半天之内占领整个岛。大岛需要南方酋长的舰队,哪怕只是租借一个冬天也好。而且,根据新的协议,他们理应提供帮助。
在海上的第二晚,那个梦又来了。
我始终没有搞清楚是什么诱发这个梦。即使是后来,祭师们查阅了一切能查阅的书,逼迫我忍受了种种冗长的降神仪式,甚至让我在神庙的水池里泡了半天之后,他们得到的问题反而比答案更多。我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和我自己的心情和意志无关,不管我感到快乐,抑郁,无聊还是焦躁,这个梦都会来。但要是我闭着眼睛祈求它降临,它往往会躲着我,让我在混乱的零散思绪里浮沉一晚。蓝藻,我曾经的学徒朋友,猜测这和岩浆有关,离火山越近,就越有可能经历噩梦,但这无法解释我为什么在南方的丛林里也一遍遍梦见血海,在所有贸易岛里,南方诸岛是离火山最远的,不仅是最大的那座,而是离任何叫得上名字的火山都远。她的另一个想法是,既然图法也出现在梦中,那他估计就是触发因素?可是这也说不通,有时候我们做爱之后入睡,梦里却没有你,有时候我独自睡在伊坎岛的家里,在梦中你却和我并肩站在一起。偶尔,祭师也出现在梦境里,有一次甚至出现了普西娅妈妈。最后我们猜想,也许这和旅途有关,出海,或者计划出海,都有可能令我梦见火山。尽管这也不能解释为什么我在回程时完全没做这个梦,但我们也没有更好的解答了。
这一次在梦里,我就是独自一人,而且离火山口更近了一些。地面隆隆震动,好像站在一头随时会翻身的巨鲸背上。火山口看起来就像倒置的庞大烟囱,深处有闪动的湿润红光,假如跳下去,不知道要多久才会摔进岩浆里。又一阵震颤撼动了整座山,我后退了两步,这才发现不远处有张平坦的石桌,椭圆形,架在一块低矮的火成岩上,打磨光滑,足够并排躺下四个人。也许这就是祭师们临时放置尸体的地方,举行葬礼仪式之后,裹着梭织布的遗体才会被推进火山永不闭上的嘴里。石桌边缘的浮雕也许曾经精细美丽,但现在已经磨损得看不出是海浪还是火焰。我试探着伸手触碰雕刻,手指甚至能感觉到细小的裂痕。
某种尖细的声音随着火山震动,也许响了很久了,但一直和别的噪音混在一起。就在我留意到之后,这声音越来越明显,从其他噪音之中脱离,听起来竟然像海豚的哨音,而且来自火山深处。我走向火山口——准确来说是“爬向”,地震太过强烈,根本站不稳。从手掌到膝盖都能感觉到岩石的温热,好像触摸一个人发着高烧的躯体。我缓慢蠕动到边缘,探头往下看。
哨音变成了尖啸,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但这个举动在梦中毫无作用,啸叫声就在我的颅骨里面回荡。岩石变成了松软的黑色沙子,整块崩塌,裹着我坠向黑暗深处搏动的红光。然后。
那并不是火山,我发现
我看见一个
然后我悬浮在海水里,但我能呼吸,我能看见上升的气泡,能感觉到水的阻力。在我面前的是一条由岩浆形成的鲸鱼,同样浮在昏暗的海水里,幽暗的红光照亮了周围的鱼群和快速下沉的岩石碎片。鱼群看起来并不惊慌,只有在血红鲸尾摆动的时候懒洋洋地散开,很快又聚集回去,无数鳞片映着火光。
岩浆鲸鱼的眼睛转向我,它的眼睛是一个被烈焰包裹的黑色石球。它张开嘴,岩浆顺着鲸须滴落。鱼群仍然没有逃跑,我也并不感到害怕,我向前游去,伸出手,碰到了汩汩流动的岩浆。
我在小舱室里醒来,衣服和枕头浸透汗水,右手疼痛不已,仿佛连骨头都熔化了。我坐起来,发着抖,在灰暗晨光里打量双手,皮肤、指甲和关节完好无损,什么痕迹都没有。我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处,直到你来敲门,问我为什么没有去吃早餐。我换上干净的衣服,打开门,声称我睡过头了。你没有多问,塞给我一个苹果,语气轻松地聊着不知道什么,我没有听,我还在想鲸鱼燃烧的眼睛,我明白我必须去和祭师谈谈这件事了。
这就是为什么船靠岸之后我没有和你一起去见酋长,我不是不想告诉你,而是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噩梦?海里的着火鲸鱼?你不会明白的,至少当时不能。我看着你们走上通往酋长住处的吊桥,转身钻进丛林,询问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直到狭窄的林间小路把我带到一个石头祭坛前面。祭坛布满苔藓,但是石碗里的水新鲜清澈,放着三四块火山玻璃。
神庙简陋,一眼看上去更像覆盖着野草的山洞。我迟疑着站在门前,祭师看见了我,站起来,在神庙里面的黑暗之中,我只能看清法袍鲜红的上半截,下半截和阴影融在一起,祭师的头看起来就像架在火上,飘在半空中。
“噩梦。”我说。 两个祭师点点头,都没有说话,左边那位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我呼了一口气,踏进散发着潮气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