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在深夜的大海上呼唤海豚,因此口哨声的尖厉程度仍然出乎意料,甚至在我自己心里唤起了恐惧,仿佛这声音惊扰了一些海豚以外的活物,令它或者它们在漆黑海底睁开眼睛,看向这艘小船。
海底怪物可能是假的,但北方战船无比真实。那艘桅杆上挂着白色火球的大船缓缓转向,但没有加速接近,黑暗提供的掩护比想象中更好,士兵们没能马上发现我们在哪里。我又吹了一次口哨,催促海豚。这一次战船找到方向了,号角响起。再也没有躲藏的必要了,我站起来,第三次发出呼唤,海豚来了,我看不清,但是能听见它们尖细的叫声。我在漆黑之中摸索缰绳,海豚的鳍擦过我的手,消失不见,我低声咒骂。阿伽农举起右手,白色的巫术火焰从他手里燃起,聚集成一个光球,膨胀得有半艘船那么大,像是把月亮拽了下来。借助明亮白光,我套上了全部海豚,深吸一口气,吹出了“出发”的信号。
小船猛然往前冲,我和术士都摔倒了。我们三个都趴在船底,躲避可能飞来的箭。等我觉得安全,偷偷抬头窥视的时候,战船只剩下一个闪烁的遥远白点。分隔双子岛的山峰缓缓后退,变成一块手掌大小的影子。
等双子岛彻底从视野中消失,阿伽农缩小巫术火焰,让它变成椰子大小,漂浮在半空中,照亮躺在舱底的三个布袋。他着手清点书籍,喃喃自语,把书从一个布袋挪到另一个布袋,遵从着某种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分类规则。从第二个布袋里,他抓出了一叠用绳子捆起来的纸,盘腿坐下,就着魔法创造的冷光读了起来,如此专心,仿佛是在小岩岛的藏书室里,而不是在一艘摇摇晃晃的小船上。
我坐在船头,看着海豚。它们光滑的脊背偶尔从水里浮现,映着月光,闪出一抹暗淡银光,马上又被阴影吞没。你睡着了,裹着厚羊毛毯子,头靠在船舷上,脱下来的湿衣服堆在脚边。我打了个哈欠,考虑挤到你旁边一起睡,阿伽农就在这时大叫了一声“就是这个”,把我吓了一跳,差点摔进水里。你也惊醒了,坐起来,冲漂浮的白色火球眯起眼睛。
术士小心把一张纸放到书堆最上方,小火球缓慢下降,悬浮在破旧纸张的正上方。那是一份乐谱——至少我猜是乐谱,标记方法和常用的乐谱不同,看着像很多个跳舞的线条小人,每个小人下面有对应的文字。我没有见过这门语言,不过这种一行符号一行文字的写法,如果记录的不是歌曲,那我就无法想象是什么了。
阿伽农简单翻译了开头几句,突然兴奋了起来,开始回忆十多个夏天前他是怎样和阿沙尤一起破译这门古老语言的,什么石板,什么追溯到一百个夏天以前的古老合约,上面的四种语言互为跳板,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你打断了他,用一种我始终学不来的真诚好奇语气,请阿伽农继续说这张乐谱有什么特别的。
“不是乐谱。”术士的手指划过第一行字,“符咒。上面一行是舞蹈动作,一边跳,一边唱下面的词。只有歌词,没有曲调,我和阿沙尤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这个岛默认能读到这些手稿的人都知道曲调,不需要额外记录。也许有专门的乐谱,只是没流传下来。”
我问他怎么能确定那就是我需要的歌。
“这首肯定不是,这是驱邪仪式用的,但是下一首。”阿伽农的手指滑到纸的最下方,停在一排手牵手站着的线条小人上面,“文字部分写的是,‘熄灭火山的方法’,中间这块损毁太严重,跳过,然后,‘和火山对话的人在中间’。我想这说的是你,‘和火山对话的人’。”
我问这里哪个字提到了鲸鱼。
“我不认为每个‘和火山对话的人’都看到了鲸鱼,也许火山向不同的对话者呈现不同的面貌,一种定向的幻象,像雪怪,只在猎人面前现身,有时候是驼鹿,有时候是海象,有时候是他妈的一根白色石柱。尤玛索的姐姐也看到了岩浆动物,也烫伤了手,不是吗?阿沙尤肯定会说‘只是巧合’,但在我看来,这就足以构成证据了。”
我翻到下一页纸,想看看歌词,但下一张是插图,占了整页。巨大的火焰从海里蹿起,被指甲大小的船包围,某种黑色线条从这些船上伸出来,缠住火焰,把它控制住了。必须凑得很近,才能发现那些“线条”其实是首尾相连的短句,应该是同一个句子,因为同样的笔划每隔一段距离就重复出现一次。
我问术士那是什么意思。
“歌。”他回答,“就是一个词,准确来说是‘那首歌’,特指。在这门语言里,定冠词很特别,用在无需说明、所有人都知道的事物上,大海,太阳,岛屿——”
“我能从这些书里找到那首歌吗?”
“不能说没可能,这里有上千首——”
“也就是说,”你在这里插嘴,讲出了我一直不好意思说的话,“你什么忙都没有帮上,术士阿伽农。”
——
也不能说“什么忙都没有帮上”,至少,术士帮我们找到了正确的仪式。人在开锁之前,必须先找到那把锁,不是吗?按照这个比喻,其实钥匙也已经有了,一直在那里,每个人都知道,只不过视而不见。
我们为药剂师阿沙尤送去了这片海洋上最好的礼物:失而复得的朋友。自此之后他对我很热情,不过这种友谊显然没有延伸到议会里,他仍然经常挑剔你的提案。在我看来,议事会是一群抓不住的倔强海豚,总是在难以预测的时候,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猛冲,不过他们最后总会以某种方式找到合适的迁徙路径,令人惊讶。在阿图夸国王和疯狂海豚之间,我永远选择后者。
大部分议事代表并不喜欢我,这不是什么秘密,他们不但不掩饰,而且像求偶鸟类展示尾羽那样展示敌意,生怕我因为“文化差异”看不出来。我扮演着沉默而友善的岛外人,这是我的固定角色。除非受到邀请,否则我不会去议事厅,就算去了,也不靠近你,尽量避免和你说话。尽管人们都知道我们睡在一起,但那是你私人生活的一部分,在议事厅里,就是另一回事了。
从双子岛回来之后的那个夏天我们很少碰面,我在琢磨音乐,你跋涉在你的政治沼泽里。我们当时都认为,如果你当选了,一切都会顺利起来。我们会有更多的时间,更少的障碍。即使落选也无所谓,我们至少能得到更多闲暇。意料之中,你得到了药剂师、商人和巫医的支持,但仍然需要拉拢手工匠人和宗教领袖。最大的对手仍然是渔民和牧民,而且他们的影响力日渐增长,战争需要食物和人手,他们提供的正是这两样。与此同时,贸易每中断一天,海商对议事会的控制就被削弱一点。要是商人们还拥有和三年前一样多的席位,你根本不会有对手。
“而且,人们累了。”你说。深夜,我们坐在沙滩上,中间隔着一盏风灯,“他们想割点肥肉给阿图夸,指望他安静下来。”
我怀疑这种买来的“安静”不会持续超过两个夏天。
你点点头,没有循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这不太寻常,你喜欢谈论阿图夸国王,如果你是诗歌里的英雄,那阿图夸就是你的海怪。你一般会抱怨渔民的短视,叹气,声称“人不能用肥肉去打狼”。我会表示同意,然后我们都会从沉默的默契之中得到安慰。
“小鱼,有这么一件事。”
所以这才是你真正想说的,而且多半不怎么愉快。于是我侧过头去看你,没有开口,等你自己填充沉默。你先下了个结论,声称这件事极为荒谬,纯属政治杂技,然后才告诉我议事会要求你“说明”我们的关系。如果你不是议事长候选人,没有人会多看我们一眼,但既然你谋求这个有权调动船队的职位,我作为一个岛外人,当然会连带“受到一些攻击”。你请求我的原谅,说你到时肯定需要讲一些“听起来刺耳”的话,浇灭对手的猜疑。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我甚至不觉得你有必要寻求我的许可。
“说你觉得有需要说的。”我告诉你,“别担心我。”
你那巧妙的措辞,图法。“说明”!听起来如此规矩,毫无恶意。直到你接受质询的那个晚上我才明白我要面对的是什么。那是选举前的最后一次演说机会,大概一半岛民挤进了议事厅,另外一半仍旧去看诗歌表演。四个术士守着镶嵌了珍珠的大木箱,他们不能被选为议事长,也不能参与投票,因此一直充当荣誉守卫。木箱里面是火山玻璃,打磨成光滑的珠子。再过三天,从日出到日落,人们将会陆续进来,在术士的注视下取这些选票,绕着火堆走一圈,把珠子放进代表不同候选人的布袋里。我站在议事厅右后方,你应该看不见我,火堆、人群和柱子提供了足够的遮蔽。话题从小麦供给滑向水手训练,然后转向防御工事,渔民代表说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清楚,但站在前排的人哄笑起来,后面的人伸长脖子,拍前面的人的肩膀,请他们传话。你也笑了,转向你的观众,也许因为人群短暂安静下来,也许单纯因为你的声音,每个词语都很清楚。
“伊坎岛的裴加南只是我的客人,也只会是一位客人。”
周围的人把目光转向我,突然发现了我的存在。为了保持一种我不知道是否还完好的尊严,我继续站在原地,盯着你。你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了另一个候选人身上,往前倾身,听他的每一句蠢话,脸上挂着那种看似真诚的好奇。我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再一步,转过身,推开人群,离开了议事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