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3
这片海洋上最大的火山,就是伊坎岛一代又一代人朝拜的神明。就像其他许多古老而庞大的存在,火山没有名字,同时有许多名字。我们就叫它“火山”,就那座,没有别的火山值得提起。北方人称之为“南方壁垒”,从他们的角度看来,伊坎岛确实足够“南方”,火山为水手设置的障碍也如同坚壁。对丛林群岛人而言,那是“北方黑影”。大岛商人最为直接,叫它“大火山”,这是简明的实话,它的显著特征就是尺寸。每逢葬礼,祭师们仅是爬山就要耗费一天。来往的商船要是驶进火山的影子里,感觉就像整个天空被它吞噬,高悬的漆黑岩石仿佛随时会倒下,把船砸进海底。
在我原本的设想之中,事情很简单。我们应该动用所有的船,在海上把火山包围起来,用人们目前知晓的所有语言把歌唱一遍,等魔法施展它的……魔法。这个设想遭受的第一次打击来自村民,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认为我在开玩笑,即使听了北方难民的叙述,也不愿意相信大岛会遭遇同样的厄运,显然,神罚降临北方诸岛,因为他们作恶多端,和大岛居民有什么关系呢?少部分人相信危险是有的,但并不严重,哪里值得召集那么多船,演一场如此大的戏。
第二次打击来自议事会,毫不意外。没有人对我的提议感兴趣,更没有人觉得情况紧急,连阿沙尤也不这么觉得。牧场的深坑不再冒烟,议事代表们把这视作危机已经解决的证据,出于懒惰,出于厌烦,又或者出于推进其他议程的需求。他们更想要复仇,热切讨论着把船队派往北方,“观察情况”,“趁这个机会逼阿图夸国王谈判”,这时候他们又不觉得调动战船有什么麻烦了。听着这些讨论,我都几乎要觉得北方诸岛仅仅是遇到了一些不便,而不是整个被岩浆吞没了。
你们在北方什么都不会找到。我告诉议事会,阿图夸国王恐怕也已经不在人世。北方已经不再是最大的威胁了,我们需要担心的是火山。
人们互相打眼色,撇嘴,发出轻蔑的哼声。如果你不在场,我猜他们会哄然大笑,然后把我赶出门外。
“你亲眼看到阿图夸国王去世吗,伊坎岛的裴加南?”一位议事代表挖出一个我不得不跳的陷阱。
“我没有,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没看见就是没看见,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就是为什么大岛应该派出船队去确认。”那位辫子里绑着黄色缎带的牧民站了起来,抛出他真正想讲的提议,“事实上,我们应该抓住这个机会直捣北方人的港口——这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主意,你们应该还记得,这是议事长自己提出的,当他还是个年轻商人的时候。”
这很聪明,让你很难表示反对。你显然不太高兴,但又不愿意表现出来,于是挂着一种类似忧虑的表情,盯着桌子上的航海图。牧民代表坐了回去,我也盯着航海图,避免和你对视,我不希望人们有借口说我影响了你的决定。
然后你说话了,慢慢地,每个词都很清晰,这不是讨论的语气,是方便文书原话抄录的语气。是的,你同意派舰队前往北方,侦察用的快船在最前面,而且这一次你将会登上侦察船队,而不是旗舰,你将会是第一个亲眼看见北方诸岛灾后境况的人,然后你才会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与此同时。”你略略提高了声音,我不由得抬头去看你,“伊坎岛的裴加南将会以我的名义前往南方群岛,请求酋长的协助。等舰队从北方返回,我们会稍微绕路,和南方船队在火山带会合,如果有爆发迹象,我们会举行巫术仪式熄灭它。如果没有危险,我们会前往伊坎岛,驱逐那里的北方占领者。如果在座各位有不同的意见,现在就该提出。”
你没说出口的是,一旦出海,擅自改变航向的船只将会被当场击沉。
渔民和牧民们凑到一起,悄声商议,先后表示同意。他们肯定会同意的,你给出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附加的条件并没有为他们带来任何明显损失。卖野猪肉的猎人经常用这种讲价方法:上好的部位必须“附赠”一段脊骨或者猪心,如果不想要“赠品”,那就略微加价。大多数买家会带走骨头,尽管他们最终会把难以处理的脊骨和内脏扔掉,但在几块“免费”的骨头和支付额外的钱之间,人们总会选择前者。我和我的“巫术”就是这场交易里的野猪脊骨。
船队出海在任何一个岛上都是人人参与的大事,远洋航行更是如此。船只需要逐一检修,大量食物需要提前准备,晒干,捆成便于携带和储存的小方块。巫医制作护身符,各种宗教领袖举行这种或那种仪式,祈求好风向,祝福水手带来的武器。所有这一切,快的话要二三十天,慢的话逼近四十。我们当时恰好在冬天和春天之间的漫长空隙里,谷物库存不多,腌鱼也差不多吃完了,只好额外花时间派人到南部海域打鱼,现场熏制。
我倒是不需要太多准备。我有海豚,能比任何船更快到达南方群岛。为了不给渔民们额外的负担,我只打包了一些无酵面饼和干果,作为去程的食物。丛林肯定能为我提供回程所需。其余大部分时间我都和你在一起,不是在港口,就是在旁观铁匠打造武器。那段时间你时常睡在露天集市旁的石头房子里,因为它离港口更近。我们都太累了,连话都没来得及多说几句,就挤在床上睡了过去。
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你提起了伊坎岛。你从来没有去过我的母岛,对火山和火山上的神庙感到好奇。到这里你突然停了下来,也许是不希望我记起我那些尸骨已寒的祭师朋友。我假装没有留意,给你描述神庙的水池,水池里面的火山玻璃,冷风飕飕的藏书室。尽管我已经不再信火山神,但我希望接下来的几年里会有新的双胞胎出生,新的祭师,在前人的灰烬里重新搭建一个新的教会。
“你会再回到你的母岛,我会和你一起去,我保证。”
人们之间的承诺!一些愤世嫉俗的诗人认为,承诺就像晴朗夏夜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幽灵火光,美,神秘,无法触碰。但我觉得不能随意贬损,这是个运气问题,有人就此消失在海上风暴里,但也有人能追着火光到达新的岛屿。水手们必须保有成为后者的希望,否则这片海洋上就再也没人愿意远航了。
你的船队先出发。灵巧的侦察小船很快就看不见了,战船跟在后面,围成松散的圆圈,保护着更慢的运兵船。我离开码头,提着一桶切好的鲜鱼,缰绳搭在肩膀上,准备去喂海豚。那天我打算把它们叫到水浅的沙滩去,清点数目,和它们玩一会,挑选适合短途航程的,等海豚吃饱了就出发。
但接下来的事情是这样的:
一个村民出现在沙滩上,我并没有多加注意,任何人都可以到沙滩去,这不奇怪。奇怪的是第二个,第三个,很快六七个人聚集在我身后。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瞥见了他们手里的鱼叉和绳子,马上得出了不祥的结论。
我把手指放进嘴里,吹出了“快跑”的命令,海豚们随即抛弃吃了一半的鱼,冲向外海。一根鱼叉嗖地落在我脚边,差点刺穿海豚的尾鳍,幸好它躲开了,一甩尾巴,消失不见,要是我也能做同样的事就好了。我试图逃往码头,但他们很快把我抓住了,捆起来,蒙上眼睛,推着我往树林里走,我想应该是树林,地势缓缓往上,而且我能闻到湿叶子的气味,一路上都能听见鸟叫声。我问“为什么”,没有人理会。我接着说,如果你们想除掉我,还不如把我放逐到海上,至少处理尸体容易一些。有人用布团把我的嘴堵上了。
这是早有预谋的。这些人——我至今不知道他们是谁,听命于哪个或哪些议事代表——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森林深处搭好了一个临时监牢,准确来说是一个地洞,用木栅堵住开口。他们把我推进去,一块黑布盖到木栅上,脚步声远去,没有光,也没有人声。
我花了好久才弄掉嘴里的布团,用更长的时间借助一小块突出的石头蹭掉蒙着眼睛的布条。可惜那块石头不够尖锐,割不断绑着手腕的绳子。我往上跳了几次,都碰不到木栅,决定保存体力,贴着洞壁坐下来。我的囚禁者选了一个好时机,你不在,术士不在,阿沙尤也不在,剩下的人也不会质疑为什么议事长的外岛情人不见了,他们只会认为我遵照你的指令去了南方群岛。等舰队回来,我很可能已经在海底某处腐烂,喂养着小蟹和盲鳗。
我必须尽快逃跑,不单单是离开这个地洞,是这个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