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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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实是我第二次造访我目前寄居的这个小岩岛,这个属于古籍的小型庇护所。第一次来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茫茫大海里存在着这样的地方。
“你本来就不应该知道的。”蓝藻说。她当然有一个属于祭师的名字,但我还是更习惯叫她蓝藻,就像她和她的妹妹仍然称呼我“梭子鱼”一样。“只有各个岛的神职人员和学者知道方位,而且那里是一个中立地带。”
“什么地带?”她用的是一个不太常见的北方方言词汇。
中立。她用伊坎岛方言说了一遍,然后,像是怕我听不懂自己的母语似的,又用大岛的语言重复了一遍。小岛上最老的那个地下室是在“雪狼”国王当权期间偷偷修建的,北方诸岛的术士得到宫廷牧师的协助,把书籍藏在装鱼的木箱里运出来,免得遭到毁坏。战争结束之后,他们不仅没有把书籍送回去,反而搬来了更多。消息粘附在谨慎压低的声音里,在小纸条上,在紧闭的门后面,缓慢地传遍了各种神庙、缮写室、礼拜堂、巫医帐篷和藏书室。一个地下室扩展成两个,三个,六个,加建了露出地面的石砌房屋。脆弱而珍贵的手抄本从各个岛屿往这里汇集,一套编号归档系统建立了,缮写室和卧室出现了,随后有人考虑到需要开辟储藏食物和烹饪的空间,再来就是过冬的物资,一切都变得舒适之后,不知道谁带来了棋盘和骰子,堆在柜子显眼处,从磨损程度看来,经常有人玩。我第一次到达小岛的时候,天窗是最新的改良,为了节省照明用的鲸油,嵌上了清澈得仿佛不存在的玻璃,这种玻璃只有北方群岛能烧制,其他工作坊的产物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杂质。现在我很担心它意外损坏,这片玻璃已经成为了遗迹,来自一个死去的世界,无法更新,不可替换。
注意前文使用的形容词是“中立的”,而不是“秘密的”。一部分国王、酋长和议事长知道有这么个小仓库存在,虽然不清楚确切位置。如果他们一定要问,是能够轻松得到答案的,不过他们其实不关心,就让那些藏在缮写室的寄居蟹摆弄他们的祷文和诗歌吧,反正也影响不了什么。小岩岛没有名字,在信件和对话中谈到它的时候,不免会出一些指代上的误会,令人一时分不清“小岛”指的是笼统的小型岛屿,还是那个作为智慧圣殿的孤单岩岛。我最喜欢北方人给它的代称,字面直译成大岛的语言就是“雷鸟栖息地”,在他们的宗教里,雷鸟代表了隐而不宣的智慧。
启程去“雷鸟栖息地”之前,我仅仅在家里住了一晚。离开大岛港口之后,我奋力划了两昼夜的船,海豚在第三个清晨拖着皮艇顺利通过火山带。伊坎岛的轮廓中午时分出现在远方,到了下午,我终于解开海豚,独自划完剩下的距离,把皮艇拖上了沙滩。我在那里站了一会,说不清楚自己在等什么,也许期待着有人来欢迎我,也许是想观察母岛有没有什么不同。那片海滩,还有树丛后面的低矮小屋,看起来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对此我居然有些失望,我离开了这么久,岛上应该有一点变化才对——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样的想法,我猜这其实也算一种自负,凭什么一座岛屿会因为我的缺席而产生变化?
家里的门半开着,我最小的妹妹红鲷鱼在前院的泥地里和狗滚成一团,我没有见过这只小狗,应该是最近才养的。狗最先察觉到我,打了个滚,站起来,一边吠叫一边后退。红鲷鱼抬起头,眼睛圆睁,有那么一会儿我担心她不认得我,但她很快跑了过来,双臂抱住我的腰。我把她抱起来,走进房子里去。
看见我的时候,家里的一切都静止了一瞬间。突然之间我就被掩埋在拥抱和亲吻之下,不知道哪位爸爸把小麦粉蹭到我脸上,衣服上的棕色汤汁也不知道来自哪位妈妈的手。他们同时问我问题,我不知道该先回应哪一个。妹妹把我拉到餐桌边,指挥我坐下,努尔妈妈让所有人安静下来,摸了摸我的脸,说他们不知道我要回来,不然就会为我做甜食。
祭师们的信来得很突然。我回答,没有多说什么。他们问我是否还需要到大岛去,如果是,什么时候走。这我也只能诚实回答我不知道。我原本希望能见到科摩兰爸爸,但他不在,毫不意外,据说是被派往某个偏远的贸易站,采购神庙要用的熏香原料。
那天晚上我睡在我儿时的卧室里,尽管我有自己的木屋,和其他尚未组建家庭的成年人一样。但我离开太久了,努尔妈妈告诉我,木屋的屋顶在去年夏天的豪雨之中坍塌了,野草已经侵占了所有阳光能照到的地方。我的父亲们帮我把里面的私人物品取了回来,但没有修理屋顶——当然没有,那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旧卧室在我离家之后变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而且都是笨重的物件。坏掉的织布机完全挡住了窗户,我得跨过很多箱子和木桶才能到床上去。那张床比我记忆中小,草席有一股久未使用而产生的沉闷气味。不像四处都是火把的大岛,家里的夜晚提供坚实的、难以穿透的黑暗。于是我没有吹熄蜡烛,躺在那里,看着跳动的影子和瘦小烛焰。
睡眠和岩浆巨鲸一起到达。
这一次它不在漆黑的海水里,而是漂浮在雾气之中,棱角尖锐的黑色山峰不时刺穿雾气,又重新被遮盖。我发现我自己站在神庙入口,在狭窄的山路尽头,背后是坚壁一般的火成岩,前面是填满白雾的悬崖。鲸鱼在半空之中浮沉,仿佛没有重量,鳍和尾巴懒洋洋地摆动。岩浆从它身上滴落,迅速冷却成水滴状的火山玻璃,坠向涌动的云雾。
你是谁?我问,不是用声音,我的想法回荡在这山谷之中,不需要开口,你是什么?你想要什么?
鲸鱼的回答也是山谷中的回声。没有词句,不是任何一种语言,更接近海浪拍打岩石的低沉轰鸣。我捂住耳朵,但这个动作毫无作用,涛声就在我的头骨里面翻卷。
唱歌,那隆隆作响的声音说,感觉就像被真实的海浪迎面拍打,我后退了一步,紧贴着石头,蹲了下来,我感觉如果不靠着点什么,就要被冲下山路,一路滚向雾蒙蒙的深渊。唱歌,唱歌。
什么歌?我想,随即听见这个想法在岩壁之间回响,什么歌?!
然后我睁开眼睛,盯着墙上的光斑。天亮了,有人在轻轻敲门,虽然轻,但是非常坚持。蜡烛早已烧完,我坐在床边,盯着不成形状的蜡,等耳朵里的海浪回音消退,才站起来,绕过木桶和箱子,打开门。
小狗一看见我就又开始吠叫,普西娅妈妈轻轻用脚把它推远,告诉我祭师在门外等候,我必须马上跟他们走。我点点头,往卧室里退了一步,又停住,不确定是否需要收拾行李。最后我决定应该不需要去很久,最迟今晚就会回来,于是什么都没有拿,关上卧室门。
这想法过于乐观了。一整个上午,我在神庙里接受讯问,只能以“讯问”来形容,祭师们神情严肃,十二个人对着我一个人,期间只提供了装在椰壳里的冷水和淡而无味的面饼。他们的问题就是我在丛林神庙里听过的那些,只不过更冗长,充满了过分精确的细节,很像是要把我和某个无名之人的经历做对比。但当我问“以前是不是也有人做过同样的梦?什么时候?最后怎样了?”,祭师们都不回答。
下午被种种仪式占据,神庙封闭而闷热,熏香的气味令我困倦不堪。蓝藻不停地戳我的肩膀,强迫我保持清醒。这场折磨结束在水池里,我湿淋淋地爬出来,蓝藻递过来一件学徒穿的浅色麻布长袍,我换上了,心里还在想晚餐时分妈妈们看见了会说什么。就在这时,最年长的两位祭师宣布要到码头去。
“为什么?去哪里?”我悄声问。
“嘘。”蓝藻和她的妹妹同时发出声音。
我们从山的另一侧去海滩,没有路过我的家,没有机会和父母们说话。直到船驶离港口,蓝藻才提起了那座小岛,那个储藏着智慧的中立地带。我靠在栏杆上,看着伊坎岛在海浪中远去,然后问她觉得我的梦为什么引起祭师的关注。
“你记得鲸鱼的神话,对吗?不是变成星星那个,是和海有关的那个,‘当它们一起歌唱,海水……’”
“我记得。”
“这个神话的任何版本都没有提到岩浆鲸鱼,我们一般认为文本里的鲸鱼就是普通的、灰色的、活着的鲸鱼,但神话从不以准确性闻名。我们需要确定这不是一个……预言。”她在预言这个词上卡了一下,好像她自己也不相信预言的存在,“别担心,我认为不是,你对巫术的感知能力就和一条海蛞蝓差不多。”
“谢谢你。”
然后我们聊了一会战争。她想知道大岛现在怎样了,人们有什么想法,然后问为什么阿图夸国王想打仗,为什么认为自己能赢。前两个问题我有答案,后两个我无法回答。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惨遭谋杀的其他两个国王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所有战争都是这么开始的,只需要那么一个人,恰好占据了某处的某个王座,喝下了浸泡着珠宝、吹捧和刀刃的毒酒,从此沉醉在胜利和征服的幻梦里,或者陷入恐惧的冰冻深渊,看见任何会动的东西都吓得拔剑乱砍。我们常常以为,这些议事长、宫廷牧首、国王和酋长们肯定拥有其他人不能企及的深沉智慧。人们想象着,这些领袖潜入智慧之池深处,打捞出最佳方案,这个想法令人们感到安心,认为自己搭上了一艘顺风的商船。但事实上战争只是脑袋里的一个念头,这个脑袋也许戴着冠冕,本质上仍是一个凡人的脑袋,跟你的和我的没有太大区别。
你会同意我的看法,但蓝藻不一定会,所以我没有告诉她。我都能猜到她的回答了,她会说“可是,祭师们知道得更多,这是肯定的”,也可能说“不一样的,有很多聪明人帮助他们下决定”。我的思绪绕了个圈,回到预言上,于是问预言的内容是什么,谁在多少年前记录下来的,上一次出现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蓝藻看着我,说,这就是我们前往小岩岛的全部理由,所有那些手稿和古籍里,或许会有那么一个章节,一页纸,一行字,能为我们的问题提供答案,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