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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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铛的响声打断了我们尚未开始的对话,两只棕黑相间的丛林狼跑了进来,趴在火堆旁边喘气。跟在后面的是南部群岛的酋长和议事代表,都披着长及脚踝的深绿色斗篷,看起来像一群长了脚的草垛,坐下之后就更像了。

祭师回头找我,瞥了你一眼,没说什么,冲我招了招手,递给我小墨水瓶,羽毛笔和卷起的纸。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我的任务不仅是翻译南部群岛人的发言,还要记下他们提出的条件和论点。而两个祭师学徒分别负责北方诸岛和东面双子岛,双子岛各派了一个代表,相互离对方很远,像是刚刚打了一架,没有和好的打算。

谈话一开始我就紧张得什么也顾不上,墨水瓶口太小,我的手一直发抖,几乎没法把笔尖放进去,墨水要不蘸太少,写几行就没有了,要不蘸太多,四处滴漏。我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浪费墨水,结果就浪费了更多墨水。南方岛屿的语言充满送气音,翻译起来就像捕捉乱飞的小鸟,人不得不奋力蹦高,还时常扑空。

“煤矿。”你忽然插嘴,碰了碰我的肩膀,“他们在谈北方新发现的煤矿。”

我下意识地遮住纸,不想让人看出我因为听不太懂而胡乱涂改,马上又为这个动作感到尴尬。你抿了抿嘴,也许能算作笑了,也许没有。我知道我应该道谢,但酋长又开始说话了,我只好把注意力转回去。

煤矿。知道了这个词之后,对话变得略微容易理解一些。可是这个议题很快就过去了,发言权到了巫医议事代表手上,她抱怨大量涌入的外来术士,要求北方诸岛把他们“收回去”。她一边说话一边拨弄手腕上的链子,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串在上面的不是石珠,而是鸟类头骨,小小的,稍微比指甲大一些,金色细链串起它们的眼窝。

天窗暗了下去,尽管火熊熊燃烧,议事厅里还是稳定地变冷。火堆旁的两头狼睡着了,下巴搭在爪子上,呼噜声犹如小型地震。我很想和它们互换位置。

“我们以前见过,是吗?”你忽然问道,又碰了碰我的肩膀。

是的,我们见过,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时的情形,总不能说“是的,你差点刺穿我的脑袋”。如果我说“四年前,在篝火旁边”,未免显得自大。你没有理由记住我。你在任何一个群体里都很显眼,而我,就如我儿时的名字一样,千百条鱼里的一条。

然后你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说你记得我,因为我有一个奇怪的名字,你知道和鱼有点关系,但不记得是什么种类了。

“公平而言,‘图法’也一样奇怪。”我说。

“礼物是友谊的象征。你知道人们怎么说,贸易——”

漂浮在友谊之上。我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这句话了,以前哪怕在最偏远的贸易站里,也能听见人们重复这句话。一些不熟悉贸易岛通用语的部落,甚至会用这句话和陌生海商打招呼,很可能误以为这是一句拉长的“你好”。后来,随着航线、贸易站和友谊一起崩解,我就再也没听到过这句俗语了。你和我,我们是最后一代把友谊视作理所当然的人,在我们看来,外岛语言是一场新冒险,而非冒犯。随船而来的是商品和礼物,而非敌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用你的语言,而你却喜欢用我的。我们用这种方式互相窥探对方的世界,不是为了伤害或者征服,而是对我们来说,这就是自然的。

钟声响起,来自上方某处。那两头身形庞大的狼惊醒了,竖起耳朵。议事代表、酋长和祭师们终于站起来准备离开,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起来是高兴的,没有让步,更没有协议。唯一的共识是明天早上还要回到这里来。我跟着祭师出去,故意落在最后,和你一起走。我的学徒朋友发现了,悄悄在她的双胞胎妹妹耳边说话,两人一起回头看我们,咯咯发笑。

“我无法不留意到你们的祭师看起来一模一样。”

“他们是双胞胎。所有祭师都是。”

你觉得这不可能。我只好给你解释伊坎岛经常目睹的微小神迹,每当祭师去世,次年总会有双胞胎出生,十岁左右就要被送到神庙去,这是唯一一种人们不能自由选择的职业。你对此很感兴趣,又接着问了好几个问题。我们最后一起吃了晚饭——我悄悄离开祭师的视野范围,和你一起穿过无人的市集。那时候太阳即将彻底被海水淹没,我们的脚步声在广场上回荡,蜂窝般的商铺里似乎有东西在动,但仔细一看什么都没有,不远处小山丘上的怪石衬着深紫色的天空,像许多双畸形的手,朝天张开。你说你一点都不害怕,但走得很快,我不得不跑起来追你,最后我们两人都是一路狂奔,见到村庄周围的火把才放慢脚步,喘着气,大汗淋漓,莫名其妙地相视傻笑,都以为自己把恐惧藏得很好。

我们去吃了填满辛辣馅料的烤鱼,在人声嘈杂的湖畔,诗人在弹唱大岛舰队击溃“雪狼”国王的叙事诗,听众随着鼓声跺地,听起来仿佛真的有一百支军队集结。你扭头看着诗人,但我看着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淡水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岸边的浅水倒映着火把的光线,再往前就是湿润的月光,铺向对岸的森林。这就是为什么我以后每一次造访都喜欢长时间散步,在大岛上,人时常会觉得土地没有尽头。麦田是一片而不是木屋后面的一小块,山丘后面还有山丘,散落着乳牛。山谷幽深,蕉树柔软宽阔的叶子在风中摇摆。大海不再堵在每条路的尽头,要是在草地上躺得足够久,甚至能忘记它的存在。在海湾某处,你藏了一艘小船,你谈起这艘船的时候十分骄傲,因为那是你亲手一块木板接一块木板地造出来的。你当时梦想有一天驾船到比南方群岛更远的海域,到航海图的空白地带,那里据说没有火山,还有人用古老的歌谣呼唤鲸鱼,让它们为水手带路,到普通帆船无法企及的地方去。

谈论鲸鱼的时候,我们走在被月光照亮的山坡上。村子在右后方,火光在树丛间闪烁,音乐已经被风声吹散。海水喧哗,拍打着山脚下的礁石,不过我们忙着看星星,寻找同一个星座——你叫它“鱼尾”,我称之为“船桨座”,四颗星星从上到下整齐排列,顶端还有三颗,像尾鳍一样散开。那是正南方。

风最终把我们驱离山坡,吹进嶙峋岩石之间。太冷了,我们互相搂抱着,挤在两块形似盾牌的巨石中间,灌木在我们周围组成一个临时的小鸟巢。你说我们应该回到村子里去,我也同意,但我们谁都没动。我还想再和你聊一会儿,现在想来,你其实也一样。看在火山份上,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多话可以说?就好像你和我都在不自觉地囤积这些词语和句子,就等着交给对方。我给你讲了伊坎岛上的神话:当海里的所有鲸鱼同时歌唱,岩浆会吞没所有岛屿,大海变成红色。你问这里面的红色单纯指代岩浆,还是隐晦地暗示死亡。

有时候你比任何祭师都更有预见性。

我们最后看到了日出。不过一开始方向不对,等我们察觉到云层颜色变化,跑到东面去看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好一阵了。风仍然猛烈,低垂的云层快速往北移动,展露出闪闪发亮的海水。你的头发沾了露水,贴在额头和后颈上,末梢卷翘起来,湿漉漉的清晨阳光令你的眼睛呈现出深茶色。那是我们第一次在阳光下认真观察对方,这种机会并不多见,我们似乎总是在夜幕掩盖下见面,起初是因为巧合,后来是有意为之。

我本想仔细描述年少时的你,但此刻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更年长的图法,那个把议事长职位像锁链一样缠在身上的图法,日出的回忆被彻底扰乱了。对你来说,我们的第二次见面称得上“好玩”,对我来说却是一次离经叛道的冒险。科摩兰爸爸以为我和祭师在一起,祭师以为我回到船上去了,我无意中完成了一次漂亮的欺诈。我们在市集广场分道扬镳,我走向议事会所在的那栋丑陋建筑,又冷又饿,走得不快。学徒姐妹已经在了,一看见我就露出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压低声音问我“怎么样?”

我假装没听懂她们问的是什么。尽管性并不是一个禁忌话题,至少在我们岛上不是。我并不想解释前一晚,不想揭晓“我们只是在山坡上说了一个晚上的话”,这在我看来比性更亲密。

你在会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溜进来,换上了新的衣服,头发湿湿的,整齐梳到脑后。我们对视了一眼,不过你没有过来,而是走到大岛议事代表那边,把一个软垫踢到墙边,坐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蓝藻拍了拍我的手臂,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也许是想表示安慰,误以为我和你睡了一觉之后,你和我划清了界线。

当天下午我们在小雨中起锚离开,祭师脸色凝重,用袍子下摆给怀里的木盒遮雨,这种带有浮雕的木盒专门用于保存合约,不过是空的,这天和前一天一样,太多争执,太少共识。码头也空荡荡的,雨滴在逐渐变深的水洼里蹦跳。科摩兰爸爸——我永远会惊讶于他敏锐的直觉——问我昨晚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没有,附送一个笑容。

在船长舱室里我睡了很久,裹着两张毛毯。中途醒来的时候暴雨抽打着甲板,船身嘎吱作响,晃动着,挂在墙上的灯歪向一边,马上又摇向另一边。很远的地方,也许是船尾,水手在呼喊收帆。我梦见血红的海水,鲸鱼的哀鸣穿透了雨声,你的手在我的掌心里,岩浆溅到手背,我疼得叫了一声,松了手,随即惊醒。科摩兰爸爸睡在另一张吊床上,小羊毛外套放在桌子上,已经织好了。我揉着右手,驱逐梦境残留的虚假痛楚。灯里的鲸油早已烧完,灰白的阳光从舷窗外漏进来,天晴了,如果风向允许,明天就会到家。

我不能说我从这次旅行中得到了你,但至少,如科摩兰爸爸所预测的那样,我得到了名字。到我们第三次见面的时候,我会把这个名字告诉你。 按照叙事诗的标准,到那里,才是故事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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