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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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共有十四艘船,消息很快就从瞭望台传开来了。我跟着你冲向码头,你中途停下来,把我往后推,让我回到村子里去。我表示抗议,准备列出各式理由,但你说“法律问题,你的母岛没有参战”,还有“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最后“裴加南,到安全的地方去”。
你很少用这个名字。我站住不动了,你用力攥了一下我的手,转身跑开,很快就和其他影子混在一起,再也看不清楚。我摸黑回到祭师的住处,咬着纸和笔爬到屋顶上,远眺海湾,为我的母岛记录眼前发生的事。这毕竟是我的工作,而且是唯一能做的工作。
刚开始,在清晨的半明暗之中,能够看清楚的只有海面上偶发的火光。树挡住了投石器,但每隔一阵我都能听见明确无误的“嗖嗖”声,人们叫喊着——并不是受伤的惨叫,一部分是瞭望台在指示敌军位置,一部分是海滩上的守军在互相沟通,夹杂着人们合力拖拽重物的口号声。影子和火光一起移动,一阵燃烧的箭雨突然洒向海面,某艘不幸的船随即冒出火光,烈焰啃食船帆、桅杆和甲板,短暂照亮周围的一小片海水,在水里挣扎的影子看起来细小而遥远,难以想象那是一个一个的活人。
这是个阴天,花了很久才天亮。太阳始终被云层遮挡,晦暗光线落在残缺的战船和漂浮着的碎片上,大块的残骸仍然燃烧着,互相碰撞。北方人的战船开始撤退,在破碎的漂浮物之间艰难穿行,组成防御队形,互相掩护着冲向外海。我怀疑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抢在天亮前攻上海滩,但事情完全没有按计划进行。大岛的船队并没有追击,没有任何船能追上北方群岛的战船,而且这片海域上没有哪一艘船还有“追击”的能力。我从天窗跳回石屋里,随手把纸笔扔到床上,下楼,出门,跑向沙滩。
几乎每一艘船都是歪斜着进港的,幸好药剂师和术士们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担架来了,浇淋伤口用的烈酒也有了,药剂师排开大大小小的瓶子,术士取出石头、粉剂和萎缩变黑的肉块,看起来像晒干的动物心脏。我在痛苦呻吟的水手之间走动,寻找你,同时又不想真的在这里看见你的脸。
尸体也被抬上岸了,放在树丛后面,脸上盖着椰叶。我鼓起勇气到那边去看了,也没有你,我松了一口气,踩着血迹斑斑的湿沙走向码头。小雨下了起来,也许下了好一阵子了,但我以为那是黏湿的海雾。最后一艘船回来了,吃水那么深,海浪已经涌上了甲板。还活着的桨手都弃船了,只得靠缆绳和许多双手臂把船拖到便于修理的位置。你就在那里,缆绳缠在手臂上,跟着号子拉拽那艘战船,并不比拽动搁浅的鲸鱼更容易。我在齐腰深的海水里跋涉,半跑半游到你身边,也抓住了绳子。你看了我一眼,笑了笑,目光回到缆绳上。
这比想象中难。水底的沙子并不提供良好的着力点,海浪毫无帮助,像拳头一样打过来,令人站立不稳。船看起来完全没有移动的迹象,然后,极为缓慢地,在我觉察不到的时候,海水退到了我的髋部,然后到膝盖。绳子磨破了我的手掌,最终我的脚离开了海水,踩进湿沙子里,然后是干沙子。水手把缆绳系紧在木桩上,我松了手,原地坐到沙滩上,长长地呼了口气。你在我旁边躺下来,手臂摊开,闭上眼睛。你的头发里有碎木头,裂口尖锐。我记得你是穿着收获节的鲜艳服装到战船上去的,现在那件上衣绑在腰间,流苏染着血迹,不过你身上没有伤口。我伸手帮你拍掉木头碎片,你睁开眼睛,抓住我的手指,用力攥了一下,放开。
我问你这是否算一场胜利。
你坐了起来,看向冒烟的船只,许久,收回目光,摇摇头。
确实不算。清点损失花了三天,我把议事会的结论原样抄进信里,塞进瓶子,让海豚送回伊坎岛。回港的船里,几乎每一艘都需要修理,其中有一半已经无法再下水了,只得拆除,木板拿去当柴火,铁制品送到铁匠那里,重新锻造,用到别的船上。没有回来的船里,两艘沉没,一艘烧毁,庆幸的是大部分船员都逃生了,打捞尸体的计划到我送出海豚的时候还没有敲定。
我陪你参加了葬礼。死者里有你的邻居,也有你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写了“陪”这个词,因为你的语言并不区分“受到邀请,作为某人的自然延伸到场”和“与某人共同到场”。在葬礼上,我其实是属于第二种情况。一个紧张的观察者,一个真正的局外人,站在人群外缘,时刻留意人们在做什么,匆忙模仿。伊坎岛上不存在类似的仪式,我们当然会和死者告别,但最终的“葬礼”是火山、死者和祭师三者之间的事,家人并不参与。除了祭师,谁都不知道火山口到底是怎样的,我们也不被允许探听这件事,不过大多数人对此也并不好奇。
也许我们可以这样形容:在我的母岛上,死亡是“私人”的。而在大岛上,死亡是“群体”的,村民陪伴(上述第一种“陪”)死者一起到达“安眠之岛”——这并不是什么诗意的代称,而是专有名词,没有人教我,我是从语法结构推断出来的。人们需要走过潮间带,才能爬上这座具有诗歌般名字的墓地。山坡上杂乱地生长着麦子、果树、木薯和甘蔗,我以为是某种天然的意外,后来才发现是有意的。在大岛,种子和人一同下葬,除了次年春天破土的小苗之外,墓穴没有其他标记物。种子类型由近亲决定,有人会选死者生前喜爱的水果,大多数人选谷物种子。要是死者没有活着的近亲,那就都撒一把小麦种子。
诗歌是葬礼的主角。人们从挖掘墓穴开始合唱,声音轻柔,歌词在六句之后开始重复,我听了两遍,终于能怯怯地跟唱。播下种子之后又换了一首歌,我更喜欢这首,半是因为它更短一些,半是因为它的主题是种子本身。如果说上一首歌谈论死亡,那这一首谈论的就是生命。种子在黑暗中苏醒,生长,晴天接着海风接着雨水,果实或者麦粒落地,回到黑暗里,等待下一次破土。最后一段副歌结束,葬礼也结束了,人们悄声交谈,互相拥抱,额头或者脸颊相贴,分享多余的水果和烤坚果,然后陆续离开。我站在原地,看着你的背影,直到周围差不多没人了,才慢慢走过去,盯着脚下,试着不发出任何声音,不过你很快就察觉了,转过身。我握住你伸出来的手,你把我拉过去,贴了贴我的脸颊,问我是否介意陪你在这里多留一会儿。
当然你在问之前就知道答案了。
我们坐在一丛黑莓旁边,因为我记得灌木的气味。你给我讲你的朋友,都是琐碎的细节,所以我不太能想起来了。和你的叙事能力无关,也不是因为我觉得你的朋友不重要。很可能是因为我终于吻了你,于是这个时刻单独膨胀起来,像风暴潮一样冲垮了其他回忆。人的回忆毕竟不同于记录小麦收成,不但不讲究年份和数量精确,还时常互相重叠,挤压,变形。要是复述出来,误差就更明显,想象把湿泥压进一个满是不规则尖角和弯曲管道的模子里,表面看起来也许平整,但不可能完全贴合。语言就是这样一个不可靠的模子,但总比没有好。即使在此刻,坐在这里,拿着笔,作为这张纸的独裁者,我仍然担心这不是最好的叙述方式。我反复翻阅前面的段落,思考这个故事是否存在更好的讲法。
结论:没有。我是一个记录者,不是诗人,我没有观众需要取悦。
墓地里的谷物和浆果激起了不合时宜的好奇心,我当时就想问你,采摘墓地里的食物是不是一种禁忌?如果是,在饥荒的情况下能打破吗?囿于气氛,我始终没有开口。没想到隔了这么些年,在目前藏身的石屋里,我找到了答案。根据成书于八十六个夏天之前的《群岛游记》,大岛居民习惯把过世的亲属埋葬在自家耕种的甘蔗地或者麦田里,如果不拥有田产,那就沉入渔场。在这里作者还用更小的字体加了一句注释:“除渔民和术士外,大岛居民均拥有田产”。因此我推断撒播种子的习俗就是这么演变来的,在未被记录的过去某一刻,很可能因为瘟疫,某个议事长决定所有尸体都要移到潮间带之外的小岛上。逝者不再被允许在果园和田地里安眠,人们于是把谷物和果树带到他们身边。这么看来,安眠之岛上的作物并不附带诅咒和禁忌。我敢打赌你不知道这段历史,我特意誊抄在另一张纸上,等我们再次见面,我要给你讲一遍。
北方士兵的尸体也被捞了起来,没人乐意把它们拖上岸,于是堆在被匆忙遗弃的战船里。因为不知道这些人信仰什么,议事会请来一位灰头发的术士,这人很多个夏天前就定居在大岛,刚闻到一点点巫术入罪的气味就逃出了北方。议事会委托他举行“任何恰当的仪式”,只要能“安抚亡魂”就行。于是人们在岸上远望这个术士划着舢板出去,用树枝抽打海水,然后冲战船挥舞湿淋淋的树枝,风偶尔会吹来他吟唱的声音,不过谁都听不明白唱的是什么。最后,据当时在场的人描述,火舌突然在树枝末梢蹿起,飘动着,仿佛拥有意志,缠上了损毁的战船,以巫术火焰才有的速度蔓延开来,吞噬了整艘船和里面的尸体。
我们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幕,我们忙于亲吻和做爱。抱歉,我能想象到你读到这里皱起眉头,“做爱”是一个很少落于书面的词,人们不介意口头直说,实际也热衷于这么做,不过体面的诗人一般都选择另寻委婉的替代词。前面写了一整段关于墓地的历史考证,我想大概也是为了推迟使用这个热乎乎、湿淋淋的动词。总之,那是我们的第一次,在孤独的小岛上,被簌簌作响的生命包围,滚了一身泥土和枯黄草屑。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和你想象的也不一样,不过我们都承认这比想象中更好,因为这是真的,而且,自此之后,它是可以重复的。 傍晚,海水悄悄地、阴险地涌上潮间带,我们和浪头赛跑,水花四溅。等我们气喘吁吁地到达另一边,水已经从脚踝漫到胸口,安眠之岛萎缩成嶙峋的阴影,孤零零地蜷缩在昏暗的海水之中。我们走在摇晃的树影里,总是忍不住停下来接吻。路过码头的时候,燃烧的战船即将沉没,只剩一小截翘在水面上,看不清是船头还是船尾,火焰在汹涌而来的黑暗里虚弱地晃动。我和你停下脚步,互相依偎着,注视着那点火光,直到那它湮灭在海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