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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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永远想象不到他们哪一次离家是最后一次,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离开。不过,如果存在一种方法可以确切获知这个信息,我也不愿意知道。诗歌里有不少这样的故事:主角得到神谕,自此生活在惶恐之中,想方设法逃避预定的结局,但恰恰因为逃避,他们反而掉进了预言中的陷阱。
以下是我取得人生中第二个名字的经过。你已经知道这个故事的后半截,所以我只需要补上前半截。我讲过我的小木屋,讲过雨和雪交替来袭的冬天。春天没什么值得提起的,我计划夏天离岛,所以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忙于为播种春大麦做准备,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躲在家里读诗,或者像大岛人那样在树林里一边唱歌一边编织花环,这些行为在伊坎岛上显得十分可疑,会引来邻居担忧。我每天早起,扛着锄头出去,和里拉爸爸在麦田碰头,然后和他一起耐心地敲开冻硬的泥土,为大麦种子准备松软的婴儿床。我们几乎不聊天,这样我反而轻松一些,我们没什么共同话题。里拉爸爸向来沉默,像古籍插图里那些半是真实、半是幻想的奇特动物,庞大,强壮,难以捉摸,不过眼睛总是向下看,显得很温驯。我一向认为里拉爸爸和科摩兰爸爸正好完全相反,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共同成为了我的父亲。就像那句大岛俗语,什么木料,什么榫接,我忘了具体的措辞,晚餐我喝了一些酒,所以能写得更快,但是不那么精确……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
有时候红鲷鱼会来看我们劳作,带着她的小狗。到天气暖起来的时候,这团敏感的毛球终于认定我不是邪恶的入侵者,愿意让我摸它的头。麦田里不太忙的时候,妹妹就会央求我带她出海。我们在沙滩上四处寻找闲置的舢板,把小狗和午餐放进去,我会假装确认周围无人留意,然后才和妹妹一起把船推进舄湖,一直划到边缘,从法律上来说,舢板最远只允许来到这里,不能再往前。不过,如果天气很好,海很平静,我会偷偷越过珊瑚礁,划着船继续往外,到第一座露出水面的火山附近才停下。那座小火山熄灭已久,而且仅仅有顶端一小截露出水面,一条懒洋洋起跳的海豚都能越过它。水手用它来做出海的路标,这里就是伊坎岛周围温柔海域和危险外海的交界,这里再往前就是漩涡和乱流。最危险的是海底火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岩浆和恰好经过的不幸船只抛上天空。
我们在舢板上分食无酵面饼和冷掉的鱼汤,眺望远处火山若隐若现的灰蓝色影子。妹妹问“火山”在大岛语言里怎么说,于是我开始讲四个贸易岛的地理,如何影响他们对火山的看法,我自己觉得很有意思,但妹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每次回家之前,我都让红鲷鱼再三向我保证不会向玩伴们吹嘘这些短途旅程,但我想她并没有遵守承诺。换作是我,我多半也不会遵守。
回到母岛并不如想象中那样令我高兴。我当然想念你,但这不是全部原因。尽管回到了母语的天然领域,但这里没有人真正说我的语言,我的,裴加南一个人的语言。它既不完全属于伊坎岛,也不属于大岛,而是两根互相粘连的线,一碗加了水的小麦粉,人们能看出来这里面有两种不同的配料,但再也无法把它们分开。我这样形容你能明白吗?也许不能?你可能是这片海洋上最不能理解这种感觉的人,图法,你一出生就到达了所有语言的汇聚点,安稳地包裹在通用语的柔软鸟巢里,你的母语划定了“无知”和“知识”的界线,你可以自由进出,像玩耍一样捡起一门外岛语言,但不学也无所谓。其他人只能选择翻越语法的山峦,在陌生词汇的洪流里跋涉,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读懂合约,敲开被陌生语言的硬壳包住的技艺知识。这不算真的有选择,不是吗?
一个消失已久的宗教,大约一百四十个夏天以前在南方群岛边缘流行的,曾经禁止信徒用外岛的语言祈祷,而且严禁翻译宗教文本,因为他们认为陌生的词语会永久改变一个人的灵魂,物体和情感只允许有一个称呼,以免玷污纯净的神明——他们崇拜的是某种水神,所以祷文里充满了与水相关的意象。讽刺的是,这一切都是用大岛的语言,一门“不纯净”的外语记录下来的,供奉那位水神的语言已经凋亡。我在想这乱七八糟的教义也许说对了一件事,当然不是什么神明纯洁性,而是言语和灵魂的部分。我能说四种语言,你能说五种,对我们来说,这片海洋永远均等拆分成四份,五份,所有东西永远有不止一个名字,而且我们没有办法阻止那些“多余”的词汇冒出来,没有办法不同时看到所有分岔的语法轨迹,就像我们自己也同时踏入了四种,五种分岔的人生,或者一种奇特的藤蔓,同时伸出四条,五条长短不一的卷须。
幸好那个被遗忘的水神并不知道有我们这种人存在。要是我们早一百六十年出生,也许能触发圣战,今天学者们会细细爬梳各种叙事诗,琢磨我们的人生,为我们可能说过也可能没说过的话展开辩论。
我觉得这听起来也不错。
蓝藻说年长的祭师们在背后讨论过我,一致认为我从大岛沾染了种种恶劣习性,包括但不限于“沉迷幻想”、“懒惰”、“挑剔食物”和“过分好奇”。前面的我懒得反驳,但我不明白最后一个怎么会是缺点。
天气暖起来之前我一直陷在既不舍又焦躁的情绪里,冷雨和风暴令我生气,我不想和别人说话,不管是谁。父母们抱怨我要不就心不在焉,要不就敏感易怒,让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和我相处,连科摩兰爸爸也问不出我在想什么。我躲在小木屋里,收拾行李,把小小的布包重新摊开来,再收拾一次。我在脑海里反复回忆去大岛的海路,想象小船慢慢驶过高耸的火山,想象从远处见到大岛的码头。最后,在所有的幻想情形里,你都会在那里等我,人群里最显眼的那一个。
但是地震比夏天先到来。
那是个潮湿的清晨,幸好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不需要点蜡烛就能看清楚家具和门锁。我裹着毛毯,赤脚站在沾满露水的草丛里,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尤玛索”。
地面并不是在摇晃,而是在震颤,伴随着一种低沉的杂音,说不清楚来自哪里,似乎在脚下,但又像在山的深处。“巨兽呻吟”,尤玛索是这么形容的,我突然就理解了他的意思,我的梦里也有这样的声音和同样的震颤,就像困在岩石里的鲸鱼翻滚挣扎,却不能脱身。我摇摇晃晃走到一棵树下,紧靠着树干。其他人也从房子里跑出来了,手拉着手开始祈祷,伊坎岛常常经历地震,人们并不显得慌张,只是有些困惑,许多个脑袋转动着,环顾四周,搜寻怪声的来源。
你们不明白。我想跑过去冲他们大喊大叫。你们不知道,你们不会相信的。但我在原处没动,抱紧了树干,像个吓呆了的小孩。地震平息之后许久,祭师们找到我的时候,我仍然在那里,好像一个披着羊毛的巨大蘑菇,依附在树下。他们给我灌了一点蒸馏酒,把我带到神庙里去,就像渔民拖拽一头死海象那样。
我在神庙里关了一整个夏天,然后是一整个冬天。时间对于我来说就是间歇的黑暗,梦,黑暗,梦境再度侵袭,然后又归于黑暗。祭师们问的问题,我都没有答案。我的梦就像寒冬早晨在海雾里忽隐忽现的幻象,人们能大概看到木屋和市集的轮廓,但你不能要求我说出那些不存在的房屋具体有多少个窗户,或者市集里摆卖的水果种类。两个祭师学徒整天跟着我,一对双胞胎兄弟,并不比红鲷鱼大多少。他们守在我的房间外面,从不阻止我出去,但也不让我离开他们的视线。即使当我逃避睡梦,深夜在神庙低矮的走廊里游荡,这两个人也悄无声息地在后面盯着。
来看我的通常是科摩兰爸爸。像海豚一样,他是我获取信息的唯一渠道。他告诉我那一年商船队没有出海,因为去任何贸易岛的海路都已经不安全了,没有战船护航,很容易受到袭击,尽管伊坎岛没有正式参战,但你可以想象海盗根本不在意法律问题。而且,“地震吓到了岛民”,说完这句之后他停住了,似乎本来没打算告诉我的。我盯着他,于是他说了下去,尽管祭师们禁止谈论预言,但这是个很小的岛,所有人都知道了我为什么一直呆在神庙里,人们开始躲避我的家人,妹妹的玩伴一看见她就跑远了,收割大麦的时候邻居不再愿意提供帮助,也拒绝接受里拉爸爸的帮助。
也是从他那里,我听说了你父亲的事。我也不清楚科摩兰爸爸是怎么知道的,说不定他能和海豚说话。他告诉我,穿海豹皮大衣的士兵一度登陆了大岛北侧的海滩,很快就被赶回海里,但是他们在海滩上引爆了某种东西,也许是塞满火药的木桶,炸毁了灯塔,后来,人们在烧焦的尸体堆里找到了议事长。
我完全能在脑海里看见这一切,那座灯塔,底座被一层盐壳覆盖,因为没有安装滑轮,每一捆木柴都是用篮子吊上去的,我曾经在下面愚蠢地为北方诸岛辩护,纯粹为了驳倒你。我想象你走过潮间带去安眠之岛,手里捧着谷物种子。我站了起来,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直到科摩兰爸爸拉住我,让我坐下来,手放在我肩膀上,直到我的呼吸平复下来。
给我一艘船,一对海豚,让我回到大岛去。每次见到年长的祭师,我就会重提要求,从大麦播种的日子讲到下一个收获节。到后来我甚至不提海豚了,只要求一艘皮艇,我自己会设法离开。学徒们因此给我起了一个绰号,叫“卡阿利”,这是个多义词,一般指“梦游”,但字面意思是“灵魂丢失在远方”,常常拿去嘲讽那些不爱靠岸的水手。渐渐地,人们当面用这个名字叫我,我起先并不回应,但后来也不再坚持。这是一个很恰当的名字,尽管我不乐意承认。
我在伊坎岛上过的最后一晚非常冷,午夜之后下起了雪,我本来不应该察觉到雪的,小房间很温暖,而且我裹着两层羊毛毯,睡得很舒适。我已经有许多天没做过任何梦了,甚至暗暗希冀这种诅咒终于松开了我,像有毒的树蛙一样跳到了别人身上。但就在那一晚,岩浆形成的船队吹着号角驶进我的头脑里,被火焰包裹着的士兵踹开门,用灼热的剑割开了我的喉咙。我喘着气惊醒,一遍遍地用手摸喉咙,捂住不存在的伤口。桌子上还有半壶冷透了的草药茶,我一口气喝完了,连同沉在壶底的草叶碎渣。窗外很安静,碎屑似的小雪悄悄洒落。在西面很远的地方,有一小片海域泛出微弱红光,像一块瘀血,某个海底火山正在喷发。
我不想再回到床上去,于是穿上衣服,准备出去游荡。守在门外的两个学徒已经很习惯我奇怪的夜间举动了,一言不发地爬起来,披上羊毛斗篷,跟在我后面。就这样我救了三个人的性命,我自己的,还有这两个祭师学徒的。北方的舰队在清晨出现,我很可能是整个岛上第一个留意到那些战船的人,伊坎岛不设哨兵,因为从来没有船会在冬季到这里来。后来我才知道北方人在通过火山带的时候损失了五分之一的船,但剩下的也足够占领我的母岛了。
两个祭师学徒还在踮起脚张望,脸上都是好奇,而不是害怕。至于我,被海战的可怕记忆驱动着,瞬间就下了决心,拽着两个学徒跑向码头。我跳上离我最近的船,冲犹豫不决的年轻学徒吼叫,让他们赶快跟着来,不知道是因为惊愕还是困惑,他们竟然照做了。我呼唤海豚,不过没有回头去看到底有多少响应了,有些海豚在围栏里,那些我没有时间去管。我听见弓弦的声音,一支箭嗖地擦过我的手臂,落在海水里,第二支钉入船身,把两个学徒吓得缩成一团。我奋力划船,直到喘不上气才停下来,转身去看我的母岛。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仍未脱离稀薄的云层,火光在低矮的树丛间闪现,好像一群邪恶的、肉食性的巨大萤火虫,从一座木屋跳到另一座木屋,最后,山上的神庙也冒出熊熊大火。我听见呜咽声,以为是我自己,但其实是那两个学徒,瘫坐在船底,像吓坏的婴儿一样大哭,终于被迟来的恐惧淹没。我用羊毛斗篷擦了擦脸,说不出话,所以直接动手把他们拽起来,把船桨塞进他们手里。海豚围着小船转圈,时不时蹦起来观察我们,有几条仿佛察觉了我们的情绪,紧靠着小船,轻轻用吻部撞击船身,发出悲伤的尖细声音。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对双胞胎问,每个词语都糊着眼泪和鼻涕,还能去哪里?
前一个问题,和往常一样,我没有答案,但后面这个问题,他们心里多半也和我一样明白,现在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