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话剧
各种课外活动中,我特别喜欢的是演剧。中西有演剧的传统,在天津是有名的。我说的是“剧”不是“戏”,“戏”是传统的,京剧昆曲这些是“戏”,“剧”是新派的,就是话剧。话剧是舶来品,起先都是在新派的学校里演,演得热闹。当时还有个名字,叫“爱美剧”,这是amateur的音译,业余演剧的意思,不是职业的,也不卖票。主力当然就是学生了,天津的南开中学演剧也是特别有名的,周恩来就曾是南开剧社的台柱子。中西演剧的氛围不会差于南开,只是学校小一点,起初比较大的戏又都是用英文演,动静没那么大。
演剧是自娱自乐,活跃学校生活,也是通过这方式学习,掌握知识。我头一次参加演剧还是三年级的时候,叫什么名字我已忘了,反正很简单的,剧情是关于耶稣的降生。让我演圣母玛利亚。任务是站在马槽前面,一动不动,盯着马槽看——耶稣不是生在马槽里嘛。用一只篮子代表马槽,里面放一个玩偶娃娃,还有一只灯泡在下面,从下面发出光来,代表耶稣的光环。过后老师夸我演得很好,在台上一动不动,眼都不眨。我在上面看着“耶稣”还想哩:他是打哪儿来的呢?说耶稣是上帝之子,玛利亚和上帝又没结过婚。其实我根本不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生育就更不知了,但从电影里看来的,不知爸爸是谁的就叫“私生子”。所以回家我就跟我姐说,耶稣是私生子。我姐马上就熊我,别瞎说!
我参加演出的第二出剧叫《东方博士》,还是关于耶稣的:他过生日,三个东方博士带着礼物来祝贺。大概上一次演得不错,又挑上了我,扮三博士其中的一个。被选中我很兴奋,回家就跟母亲说。母亲说,你平时都不怎么说话的,怎么演?我说没关系,不用说话的。——的确不用说话,因为那是哑剧。母亲很高兴,专门替我做了件亮闪闪的蓝缎戏服,也就是博士服了——演“东方博士”嘛。
再次被选中,是参加一九三〇年那一届的毕业演出。中西的惯例,每一届学生都会搞一场毕业演出(Senior Play),估计也是从欧美那边来的。那年排的戏是莎士比亚的喜剧《如愿》(后来一般译为《皆大欢喜》)。那是一出大戏,有好多角色,还有小仙女什么的,相当于群众演员,于是便在全校范围内挑选,小仙女自然要到小学来选,这是我上三年级时的事。
那次演出在中西是件盛事,过去都是在校内演出,那次演到戈登堂去了。戈登堂(Gordon Hall)是英租界最气派的建筑,英国人的管理机构,英国工部局就在里面,相当于欧洲城市都会有的市政厅。建成时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剪的彩,李七十大寿时租界当局还给他办过生日宴会,后来李鸿章出资在戈登堂里修了一个舞台,很漂亮的,于是戈登堂成了条件最好的公共娱乐场所,租界里有什么隆重的事儿,常选择那里。《如愿》在那里演出,可见和学校平常演剧大不一样。
演女主角罗瑟琳的,是毕业班的金韵之。那次演出,后来的著名导演黄佐临也来看了(他那时还叫“黄作霖”),对金韵之的表演很欣赏,就写了英文的剧评,发表在英文报纸《华北明星报》上。后来两个人就有了联系,相互通信,相爱结为夫妻。金韵之后来取了个艺名,叫“丹尼”。她的表妹金丽珠是我的好朋友。
对外公演的,家长都来看。我母亲,还有七婶去的。演出之前,教士把我们参加演出的领到家长面前,母亲觉得很有面子,好像是有点得意的。她给我整整衣服,抹抹头发,让好好演。之前上台,我都不紧张的,现在母亲在下面,不由得就紧张,生怕出错。结果偏偏出错了。剧中有两队小仙女,一队穿红衫,一队穿绿衫,从舞台两边出来,走成一个队形。我原是跟在谁后面的,不知怎的就离了队,跑错位置了,台下有人看出不对头了,就交头接耳地议论,金韵之也忍不住笑,要是不知不觉,也就罢了,偏偏我后来发现错了,又看到金韵之在笑,更是慌乱,赶紧反身往该站的那队里去,这下台下面原先没看出来的也知道错了,都笑起来。
闹的这个笑话并没有妨害我对话剧的兴趣。上面说的都是小学的事,到中学不再是哑剧,有台词了。上高中时,我们排过李健吾的《母亲的梦》,我演里面的英子,演母亲的是曲长珠,她有个外号叫“曲老太太”,演英子哥哥的是“大烟鬼”,大家说她长得有点像男的。中西是女校,没有男生,男性角色都是女扮男装。《母亲的梦》是个独幕剧,反战的。那次演出挺成功的,演出完了从男教师宿舍前面走过,教国文的高玉爽老师正好在门口,问英子是谁演的,一起走的同学就说是我,他夸我说,演得好,演得好!他是鼓励我,赏识教育嘛,在我却是很得意的。
到我们毕业时,毕业演出有了一个变化:过去都是用英文演的(也是展示学生的英语水平嘛),《如愿》就是,家长不算,观众主要是外国人,黄佐临的剧评也登在英文的报纸上;我们要求用中文演和爱国热情高涨有关系,是我提出来的,高玉爽老师挺支持,学校也答应了。排的戏是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导演是雪教士。她用英语指导我们排中文演出的剧,想想也挺有意思。当然她熟悉剧情,来华多年,也会说中文,排戏没什么问题的。我没上台演什么角色,台下的事情却忙得不少——服装、道具还有种种杂事,那些副导演的活,忙得挺起劲。
演娜拉的是钱伯桐。前面说过的,我们上小学时就在一起,特别亲密。钱伯桐人长得漂亮,很有才,很能干,手工、画画、演剧、读书,样样行。前些天她的子女还寄来那时的一张炭精画,画的是好莱坞童星秀兰·邓波儿,跟照片一模一样,比街头那些对着照片画像的好得太多了,当时这张是被老师拿来当样本的。演话剧也是她拿手的,我们排戏,她天生就是主角。小学时我们排过一出天鹅的戏,她是主角,我们都称她是“天鹅公主”。
《玩偶之家》的演出在学校大礼堂(这是我上高中时建好的,建好后就成为我们的骄傲,也不必像《如愿》那样借地方演出了),黄佐临跑来看,结果很欣赏钱伯桐的表演。他一直在搞话剧运动,在青年会排话剧,钱伯桐毕业后到青年会当干事,也参与其事。后来日本人占领天津,黄佐临到了上海,搞苦干剧团,就希望钱伯桐过去,一起干。但怎么可能呢?这时她父亲去世,家里情况很不好,根本没法走啊。如果她去了上海,没准会成为一个电影明星,那就是另一条人生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