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于是我去杨先生那儿的次数就多起来。杨先生似乎也欢迎我去聊天。若是隔段时间未登门,她会打电话来,问是不是最近很忙?有时有客来访,想我可能感兴趣,则会来电话让我过去,一起聊天。聊得多了,就觉好些内容,实在应该记下来与人分享的。也当真实行了。
起初是促杨先生写文章。杨先生早年就钟情写作,之前最感兴趣的是诗歌,晚年则多写散文,至少是发表的,以散文为多。事实上她写过不少忆旧谈往的文章,母亲、二姐、杨宪益、戴乃迭、沈从文,更不用说巴金、萧珊,都曾出现在她笔下。兴致好的时候,她甚至拟出一批篇目,打算逐一写来,甚至书名都想好了,比如《超载的记忆》《翡翠年华》《旧邮拾遗》《七老八十的人》……只是大多因身体原因,或是访客不断,又或她惦着看某部电影,追某部电视剧,忽然想起要理书,归置她的玩偶,翻寻某个朋友的信札,等等,等等,一时兴起之后就放下了,最后没写。
“促”她写文章的远非我一人。我的“促”是泛泛的,报纸、杂志、出版社的“促”就不一样了,往往很具体,又有时限,到时就变成了“催”——催稿的“催”。杨先生愿意写,有时且答应下来,但一旦变成了“催”,就老大不乐意。过去师友邀稿又是一说,现在催稿的都是晚辈了,拒绝起来,可以不假辞色。而且写文章毕竟耗精力,杨先生年事日高,写个一篇两篇尚可,要把经历的人与事都写出来,不大现实。
于是想到,何不给杨先生做个口述实录?
但是很长时间里,也就是一说。有一次,又在杨先生家闲聊,她说起在中央大学借读时蒋介石两次到学校视察的事,很是有趣,随说随忘,觉得可惜,回家后连忙就记忆所及,记下来,有模糊处,打电话过去再问。完篇后起了个名:《两见“蒋校长”》。杨先生看了之后做了不少修改,成了一篇文章,题为《半个世纪之前的奇遇》,发在了一个叫《悦读》的杂志上。那篇文章特有意思:有些句子,是针对我不准的记述说的,对象似乎从读者变成了某个具体的对话人,写进文章里了,外人自然看不出来,我回想一下就明白,这是在纠我的错。
这大概是第一次将杨先生所说,笔之于书。即使是原始版本,严格地说,也是一份伪口述实录。口述实录作为一种样式,实际上是和录音设备的广泛应用连在一起的,有录音,才比较靠谱。大概是二〇一〇年,我下决心当作一桩事来做杨先生的口述史,于是就开始上手段了:有段时间,每周去杨先生家一次,带一学生同去,专管录音,之后将录音变成文字。
整理出来的文字渐积渐多,叙事比较连贯的部分,我就想整理出单篇来,找合适的媒体先发一下。有一篇《来凤的故事》,讲杨家早年一个丫头的遭遇,弄出来了,请杨先生过目。这次杨先生对内容本身倒没什么疑义,出乎我意料的,是她说来凤被强暴的事,说出去不大好吧?她的后人还在,看到了会怎么想?我真没想到这会成为一个坎。倘若这都不能写,以此例彼,想想聊天时说到的很多人与事,因是有名人物,更有顾忌了,岂不是都得绕着走?一部口述实录回避掉很多,那就失了本意。
用网上的话说,杨先生的“禁令”让我“很受伤”,用过去的话说,“严重挫伤了积极性”。意兴阑珊,进度一下就缓下来了。这事也是再而衰,三而竭的,一晃就是八九年。也不是完全停工,除了有一年在韩国教书,凡去杨先生处听到可记的人与事,还是会记下,只是有一搭没一搭,而且没了录音笔在侧的“正式”。杨先生和我,都还存着做口述实录的念,但没了deadline,便没有实质性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