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与误会
我和赵瑞蕻的交往,还有我的观感,我都在信里和大李先生说过。我还记得信里笑话过他太不musical。到昆明之后我和大李先生还是通信。那是天津书信来往的继续,像过去一样,什么事都跟他说,接触的人,遇到的事,看到的风景。离开家以后,对我来说,新鲜事太多了,有太多的话要跟他说。
真是什么都说,而且在哪里我都可以写信。有一次我对他说,给你写信的这会儿,劳元干等人就在旁边。他们都是从南开中学毕业的,我们在一起就会说到大李先生。在到昆明后的第一封信里,我就向他描述乘坐的太古公司的“云南号”轮船在海上航行的情形,把他说得心痒痒的。
路上走了一个多月,自然没法收信,到昆明后我收到的第一封信中,他说他已买了船票,就是我坐的那班船,太古公司的“云南号”。收到信我很兴奋,不能说是逢人便说,但的确跟我关系近的人都知道了:我在等大李先生。我甚至还说,我要跟大李先生一起去延安。
这话在天津时我是跟他说起过的,在当时年轻人心目中,延安是革命圣地嘛。向往延安一点不奇怪,陈蕴珍也有过去延安的打算的,巴金在《怀念萧珊》里说,如果不是他的缘故,她三七年、三八年那会儿很可能就到延安去了。在信中我也提过去延安的事,大李先生好像回答得有点犹豫,他说他还是喜欢教书。他的确是喜欢教书这个职业,教英文在他是件很愉快的事。我根本没想到在延安是不是就不需要教英文,延安是什么样,到延安能干什么,一概没想过。在中西看过一部英文小说《消失的地平线》,里面写到几个主人公寻找人间仙境香格里拉,延安在我心目中模模糊糊就是那样的地方,很浪漫,当然不是想象风景多优美,是向往一种单纯的生活,一个纯洁的世界。那里与饭碗、谋生这些世俗的事是无关的。大李先生一直被生活的重担压着,自然会考虑现实的问题。其实我也只是想起来觉得新奇、刺激,并没有认真地想过,延安更像是一个梦、一个念想,说一说就过去了。
大家都知道我在等大李先生,这个“等”有各式各样的理解,周围的人都认定我是在和大李先生谈恋爱,我自己不往那上面想,直到现在有采访我的,盯着这事问,我也是否认的,说那不是爱情。我关于爱情的概念大体是从小说、电影来的,而且多半是外国电影,我曾经半开玩笑地说,爱情总要kiss过吧?我和大李先生手都没碰过。而且爱情是私密的(和闺密、特别要好的朋友谈心是另一回事),我和大李先生的交往,从来也没藏着掖着,差不多是“无事不可对人言”的。就像他的来信,我也是可以与人分享的。有一次给纮武弟看,他读出其中的几句,大嚷:“这就是love!”我说:“去去去!你懂什么?!”
杨纮武读到的是日本飞机轰炸昆明后我收到大李先生的第一封信。因为轰炸,书信往还一下变得困难了。大李先生很长时间没收到我的信,很着急。这封来信里说:“这封信可把我等够了,现在知道你平安,我这才放心。我只希望有一天我们又能安安静静在一起听我们共同喜爱的唱片,我这一生也就心满意足了……”杨纮武就是指着这几句,一口咬定是love,我已经否认了,他还说,就是!就是!!
我在大李先生面前虽然比较放松,不像在巴金面前那样拘谨,但也是仰视的,往男女之情上扯,我就觉得那样的友情不纯粹了。巴金写信提到我时,要他把我当小妹妹看待,他是不是仅仅把我当小妹妹看,我说不清,但我真是把他当大哥看的。毕竟他大我十几岁——虽然因为母亲比父亲小十几岁,我想象的婚姻中,模模糊糊的,觉得未来的丈夫就应该比我大很多。
也不光是我有那样的“洁癖”,陈蕴珍有段时间不承认和巴金的恋爱关系,同学开她的玩笑,她很生气地跟人辩,说那样讲是对巴先生的“亵渎”,急得都哭了。
我一直在“等”的状态:既然已买了船票,就有盼头了。没想到大李先生后来有封信里说,他把船票退了,退票的原因等见了面再说。我很不开心。为什么要把买好的票退掉呢?我不免要猜,但也猜不出什么。
至于会不会是经济上的原因,当时压根没想到。我在昆明时和冯秀娥还有通信联系,她来信说了个笑话:有次大李先生和几个同学去溜冰,结束之后准备换了鞋回去。那时溜冰就是找个有冰面的地方,衣物还有换下的鞋子没有专门存放的地方,就放在一边,要自己看着。大李先生滑完了一看,皮鞋让人偷走了。没鞋怎么回家?他也不让人去重买一双,就这么穿着溜冰鞋回去了。溜冰鞋下面是冰刀,没法走路的,他走在路上一探一探的,太滑稽了。这事冯秀娥信里是当笑话说的,我看了也直乐。再没想过,买双皮鞋的钱对他不是个随随便便的数。当然他要来昆明,路上的盘缠就更是个负担了,买了船票也还有其他的问题。这些都是到后来才想起的,当时根本想不到。
还有一件事,是到很迟很迟姑夫才告诉我的。有一次我母亲和池太太,还有我姑夫他们一拨人去看电影,散场出来时遇到了大李先生,他正好也看那场。池太太那时也在南开代课,和大李先生算同事,大概听到过什么传言(无非是说我和大李先生一起散步之类),可能还和我母亲议论过,这时就指给我母亲看,说那个就是小六的李先生。我母亲看后说了句:这么老?!姑父说母亲这话说得蛮大声,距离很近,大李先生肯定听到了。他分析,肯定是池太太的多嘴坏了事。我想来想去,觉得很可能真是这样,母亲的话一定刺激到他了,而他又是自尊心极强的人。这事是在我离开天津以后,母亲他们来昆明之前。姑夫对我说时“文革”都过去了,我的“想来想去”都是后来的事,当时根本不知情。
大李先生说见了面再跟我解释,意味着昆明还要来的。但他迟迟不来,到后来也不大提起了。罗沛霖的表妹安继伦从天津到了昆明,她也是中西的,低我一班,原来就熟的,我说大李先生现在不大来信了,他情况怎么样,还抽不抽烟?问到抽烟是有前因的:还是刚认识不久,有一次在我和其他女生面前,他问可不可以抽烟。我因此知道他抽烟的。后来他答应我戒烟,有一次怎么听说他又抽了,他马上就在信里给我解释,说在教员休息室里,别人递烟给他,为了避免麻烦的解释,他就接了,只抽了半支。还说,我答应了你的,不会再抽了。安继伦回我说,他抽啊,怎么不抽?!至于其他的情况,她知道得也不多,不过听说大李先生晚上常和冯秀娥一起去溜冰。
这话传来传去,就变成大李先生和她谈恋爱了。我说不上信,也说不上不信。猜测过,大李先生退了来昆明的船票,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呢?假如是真的,为什么说还会来昆明?七十年代我到上海,去给大李先生扫墓,发现有人献过花,我还猜,那应该是冯秀娥献的花。
直到晚年,我和她相聚,还问过她,有没有和大李先生谈恋爱。她说,怎么可能?!我说,有什么不可能?——你长得这么好看。她说,你傻呀?——我和文波是家里早就给订了婚的。翁文波是翁文灏(地质学家,当过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的弟弟,中科院的院士。冯秀娥后来就是和翁文波结婚的。翁文波也是学地质的,解放后一直在西北。到晚年他们才回到北京。我和冯秀娥几十年没见面,“文革”后我们谈心那次,她已查出乳腺癌,我去看她,她让家人把饺子端进小客厅里,说我们就在这儿吃,关起门来聊,就我们俩。事先说好的,文波他们在那边吃。
关于大李先生,我从她那儿听到的,还有一事:他的学生到上海,都会去看他,陈荣芳去大后方路经上海,也去看他,问他,都说你和杨静如好,有这回事吗?大李先生笑着说,她和我赌气哩,一赌气就和别人结婚了。那天聊到很晚,她把我送到公共汽车站,一路上还不停说话。没想到这竟是我们最后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