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干子弟”
就连舍监,中大的与联大的似乎也不一样。我在一九三八年到联大时,我们的女舍监陈仪女士是燕京家政系(要不就是社会学系)毕业的,对女生嘘寒问暖,唯恐我们因为生活艰苦而想家。中大的女舍监姓王,是国民党党员,命令多,关心少,也许她重视的是女生的思想方面的事。有一次她指挥宿舍里的人搞大扫除,这当然属于生活的事了,却是因为蒋介石要来视察。
中大还有一样,是“党国要员”的子女多,有个词现在好像不大听说起了,叫“高干子弟”,指的是高级干部的子女——解放后不说“高官”,都说“高干”。照这说法,中大的高干子弟一抓一大把。和我一个宿舍的就有陈布雷的两个女儿(陈鲡儿和陈琏)、陶希圣的独女(陶琴薰)、国民政府财政部部长俞鸿钧的女儿(俞筱钧)、上海申新纱厂的荣德生家的荣墨珍,还有军界泰斗蒋百里的女儿蒋和(钱学森夫人蒋英的妹妹),等等。她们是地地道道的“官二代”“富二代”,不过接触下来,都还平易近人,没有哪个是搞特殊的。
她们在学校的生活和我们大家一样,似乎比我更用功读书,也不张扬,丝毫不会给人“高人一等”的感觉。她们也得和我们一样,天天吃“贷金饭”,天天在洗脸水中转圈“打矾”。只有到了星期六她们才回家改善生活,那是她们自己的事,到了星期日下午或星期一大清早又匆匆回来按时上课了。陈琏有一两次用搪瓷盖杯带来家里炼好的放了盐的猪油,吃中饭时她用筷子不声不响地往我们每个人的饭碗里塞一筷子猪油,一下子就分光了。
还听说过一个趣闻,属于高层人物生活的花絮,是俞家女公子星期一从家里返校后晚上聊起的,其实她也是听家里人当笑话说。说是Madame(蒋介石夫人宋美龄)前几天和“委员长”闹别扭。有天晚上“委员长”刚要进卧室,夫人大概正在换鞋,赶上情绪不好,一气便把脱下的一只高跟鞋朝着“委员长”扔过去,把她的Darling(夫人习惯如此称呼她丈夫)吓了一跳,赶快向夫人赔不是,这一掷,夫人的气也消了。那时候闲聊这些也不犯法,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中大和联大,有一点是一样的,就是生活一样的艰苦。我们的女生宿舍坐落在中大宿舍区松林坡上,有点像现在火车上的硬卧,两边上下铺。这是比方,当然是两码子事。只记得我住的那个宿舍在高坡上,远看有个窄窄的木门永远开着。进去只是用一道道糊纸的竹笆墙隔开没门的小间。每小间有四张上下铺的木床相对,中间一个拼起来的长条桌,上面放着各自的火油灯、梳洗用具和书本等。家具和联大的差不多,都没上过油漆,总的说来比联大宿舍条件好些,却更挤些,一个大宿舍可以住进好几十个女生。记得有一天碰上俞家和荣家的几个公子哥儿来看他们的亲戚,走进宿舍中间窄小的过道两边看看,用英语嘲笑道:“Just like a stable!”。(就像个马厩!)我正好听到,心里大为反感,差一点骂出一句:“Go to the devil!”。(见鬼去吧!)
我们的生活用水在今天不可想象。每个大宿舍外面都另外盖了一大间空屋,里面有几只马桶,还有两个极大的水缸。用水是校工从下面嘉陵江边挑上来的,水是浑的,那时大家也没有什么怕污染的环保意识,但我们必须用从小店里买来的明矾块每天早晚在洗脸水里转圈“打矾”,让泥沙沉淀,隔个时辰再把上面清水倒在另一只空脸盆里,这才能漱口洗脸,然后把那些泥沙往宿舍门外一泼,这是每天生活里必不可少的头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