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老师与女老师
中西是女校,教师大多是女的。外籍教师对外都称“某教士”,比如中文名叫范爱德,就称“范教士”,中文名叫“施某某”(想不起她的中文名了),就称“施教士”。我们学生喊她们,则是“Miss范”“Miss施”。她们都没结过婚,都是老小姐。
做庶务(现在叫“后勤”)的都是男的,像门房、打扫卫生的、会计、烧锅炉的,都是。上高中时有天下午我们几个老生放了学还在玩“十步走”、跳猴皮筋,忽然听到一声响,吓一大跳,就见锅炉房里跑出几个人,脸全漆黑,就两眼睛泛白,跟黑人似的。原来是锅炉烧干爆炸了。几个人出来就猛咳,还往外吐痰,吐出来都是黑的。后来那几个人就再不见了,大概是被开除了吧。
教师里也有男的。像校工这些,平时都是不打交道不说话的,男老师当然不一样。教会学校,是特别讲男女大防的,对男教师和女生的接触特别注意,尤其是住在学校里的男老师。好像也没什么明文规定,但男老师的宿舍我们绝对是不进去的。男老师都住在一个小院里,砖地,平房。我们若是找他们,就站在门外喊,不能跨过那个门槛。我记得有一次找教高中语文的高玉爽老师,我们忘了这茬跨进去了,高老师连忙说,“到外头,到外头说”。坏了规矩是有可能丢饭碗的,饭碗可是头等大事。
但是恋爱这种事是任你采取什么措施也防不住的。中西好像没出过什么师生恋的实事儿,单恋也算的话,肯定就有了。传得最多的是叶香芬的事。她喜欢上了化学老师管善堂。管先生长得很帅,课也讲得特别好。有一天,我们在教室里上课,听到走廊里传来尖叫声、大哭声,是叶香芬。这下事情就传开了,她大哭大闹,我们猜是她给管先生写情书,管先生把情书交上去了。叶香芬后来休学了,精神出了问题。管先生也离开了中西,是他自己辞的,还是学校让他走人的,不知道。也许是学校把他辞了,虽然学生单恋又不是他的事。
他还有个助手姓蒯,在实验室里帮助摆弄瓶瓶罐罐和仪器。小年轻,就十七八岁吧,我们不会念“蒯”字,读半边念“朋”,叫他“小朋”。他喜欢上了我同学陈秀珍。陈长得好看,唱歌好听极了,说话也好听。谁都看得出来,“小朋”对陈秀珍“偏心”(这是我们习惯的说法,对谁好,我们就说对谁“偏心”),在实验室,要是几个人同时嚷着要他帮忙,他肯定是帮陈。当然话就传开了。后来“小朋”和管先生一样,也从学校消失了。
解放后我有次在北京,到东安市场买东西,碰巧遇到了管先生,他还是那么帅,笑嘻嘻的,一口京腔。我说管先生怎么不教我们了?他那时早已结婚了,太太就站在旁边,抱着孩子,他没回答我,寒暄了几句就分手了。
中西的课程,可能并没有一定的划分,男老师教什么,女老师教什么,事实上却是更带洋味的课女老师教,男老师教的是国文、“党义”这些,管老师算是一个例外。
比起来,女老师的待遇更好。当然是外籍教师的工资最高,但是都是中国人的情况下,女老师的工资也比男老师高,这和毕业的学校有关,女老师都是教会学校出来的。(在中西,即使是男老师,工资也比别处高,所以他们特别小心,以免丢了饭碗。)
能上得起教会大学,家境都是不错的。过去北京流行一句话,“北大老,师大穷,燕京清华可通融”,说的是选女婿的标准,燕京、清华出来的,学业、家世应该错不了。清华要求高,难考,学生特别拔尖,有不少寒门子弟,燕京学费很贵,一般人家上不起,就更需要家庭背景了。也不光是燕京,上海的圣约翰,南京的金大、金女大……凡是教会大学,都贵。当时国立大学一年的学费是二十四元钱,私立大学得要四百,教会大学更贵。女孩也送进去念书,家里愿意供,供得起,当然得有钱。我们的女老师家境普遍要好于男老师,这从穿着上就看得出来,女老师都穿得讲究,男老师都穿得马虎,甚至能看出一点窘迫。
范绍韩老师是结过婚的,中年人,家住在外面。男老师里面,我只去过他家一次,是几个同学一起去的。中西的学生都是家里比较有钱的,到他家一看,小门小户的,陈设简陋。我们从来没去过这样的人家,而且他太太还裹着一双小脚。我们都有点吃惊:没想到,他家里原来这样啊。我喜欢画画,回家画了速写,还特意画了他太太的小脚。
我们那届毕业时搞毕业聚餐,是我联系了中国银行招待所的餐厅,吃西餐,长条桌围成U形。能请的我们都请了,包括男老师。校长几个有固定的位子,其他人随便坐。我们班全穿了旗袍,忙着张罗。有意思的是,男老师都很拘谨,不大活跃,好像也不知该拿刀叉怎么办,也许他们没怎么吃过西餐。女老师们则很自如,外籍教师不用说,中国女老师也很习惯,她们都是洋味的,要不就是家里就比较西化,要不本身就是教会学校里出来的。
男老师、女老师待遇上的差别,从他们宿舍的分配上看就再清楚不过了。学校教学楼的一侧有块园地,绿荫中是一座漂亮的小楼,那是外籍教师的宿舍,我去过一次,里面很讲究,每人的卧室之外有客厅、书房。中国女老师和住堂的学生在一栋楼,两人住一个单元,每人一间,有会客的地方,也挺像样的。男老师住的是一排平房,砖地,家具简陋,和女老师相比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