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关于何者可说,何者不足为外人道,影响杨先生判断的,除她自己的尺度之外,还有其他,一个重要的源头是姐姐杨敏如。
敏如先生没有留下一部口述,真是憾事,我在雷音《杨宪益传》里读到过对她的采访片段,说人说事,快人快语,生动传神。有一点,她与杨苡先生是一样的:记忆力极好,且叙述中充满鲜活细节,极有情境感。但她的条条框框比妹妹多得多,而且伴随着由性格而来的不由分说的性质。杨先生每每发表了忆旧的文章,敏如先生多半会有否定性的评说,一是该不该写的问题,一是所写确不确的问题。敏如先生对维护家族声誉相当执着,杨先生认为无须讳言的(最典型的是母亲的姨太太身份)也被圈在里面;而且,记忆之事,原本无法定于一尊,敏如先生的辨正却不容置辩。
杨先生从小对姐姐即有畏惧之心,九十岁、一百岁犹然,心下不服也只有嗫嚅式的反抗。结果是,忆旧谈往的文章,特别是涉及家族旧事的,干脆赌气不写了。她们的关系极密切,敏如先生百岁之后她们还常打电话聊天,聊个把小时是常事。二〇一七年敏如先生以一百零一岁高龄去世之后,杨先生虽然时时想念,其子女也时在念中,但是她想写什么说什么时放松了许多,也是真的。这也是我觉得她与姐姐或杨家成员之间关系有趣的地方。
但即使到现在,在我看来,杨先生对说与不说的尺度拿捏,还是偏紧。这当然与所处的位置有关,她是当事者,作为记述者,我虽不是作壁上观的态度,但比起来怎么着也属局外人。何况一代人与一代人是不一样的,杨先生的经历、个性、受的教育、她的教养,这几项加在一起,又让她格外注意面向外界时的分寸。这里面当然有对自我形象的关注,只是杨先生对名声的态度,大体是防守型的——我的意思是说,她对过度的关注总是心存忌惮。她母亲文化程度不高,然在为人处世方面,对她的影响实在不小,她经常提起的母亲语录中,有一条出现频率极高:“人不怕出名,就怕出恶名。”
杨先生对“恶名”的定义,远比大多数人的概念涵盖范围要大得多。比如回忆家族旧事,因杨家出过很多显赫的人物,她就觉得说多了迹近炫耀;比如和一些名人的接触与交往,说说无妨,写出来就仿佛是借名人以自高,跟傍大款似的;甚至说到中西女校,谈多了它的教会背景,还有那些家境优越的同学,她也觉得会予人不好的感觉。总之读者若有这样的反应,就有出“恶名”的嫌疑,我说杨先生属“防守型”,即在她的洁身自好,宁可不说少说,也要杜绝这方面可能的联想,包括对于讲述动机的揣测。
更多的犹疑关乎她提到的那些人,特别是那些她敬重的师友,几乎是本能的,她希望至少在自己的讲述中,他们可以被置于某种“保护”之下。“保护”意味着避开一些经媒体有意无意的引申发挥,可能对师友形象不利的讲述,尤其是在现今各种标题党、炒作大行其道的情况下,只言片语,都能演绎出天花乱坠的故事,这是杨先生特别忌惮的。
但是他人怎么说,怎么想,做何反应,实在是“防不胜防”的。对此,杨先生特别敬爱的哥哥杨宪益先生的态度是,爱怎么说怎么说。这要归于他的名士派的性格,这样的性格又要部分地归因于他早年在家中近乎独尊的地位,虽然是一母所生,杨先生的地位却不可相提并论,宪益先生的满不在乎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求之于她。我当然希望杨先生打消这方面的顾虑,在我看来,对讲述的真实性负责,一切就尽在其中了。
除了上面的顾忌之外,还有不少聊天时提到的细枝末节,依杨先生的意思,口述实录中没必要出现。我还能记得的一例,是说小时候去看海派京戏,奸情搬上舞台了,还有捉奸时砍人的血腥场面(当然是舞台化的处理,但比起老派的京戏来,“写实”得多也“露骨”得多)。杨先生看了整理稿便划去了,道,这些乌七八糟的,要它做什么?然而这些活色生香的闻见却是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于是力劝杨先生手下留情,允许我保留。依我之见,对杨先生而言,口述实录的一大好处,恰在于它方便容纳看似旁逸斜出的零零碎碎。
杨先生写过不少忆旧的散文,凭她场景再现式的记忆,自然不会放过诸多细节,但是这些场景、细节须得伴以鲜明的立场、态度才会被组织到文章中去。“文章合为时而著”是她那辈人的信念——立场和态度才赋予文章“意义”。杨先生深受新文学传统的影响,注重有感而发,对讲述的人与事,或赞或弹,褒贬分明。所谓“有感而发”,抒情、议论更是在意之处,记述倒在其次。聊天时好些事她觉得好玩极了,因为印象深刻,她对熟人朋友说过多遍的,发为文章,她就期期以为不可,应该就是这缘故。
甚至她的通信也是主情的。她对现在的人不喜写信很是不解,我跟她说,现在有微信,太方便了,她不以为然,认定微信都是说事儿,而过去的人写信重点不是事情,是感情。关于书信与微信差异的判别或者可商,说她那辈人写信都在谈感情,似也有以偏概全之嫌,但无疑道出了她的态度,即陷在具体的说事儿里,便落了下乘。
口述以其“文体”的特性,必是叙事为主轴的,不仅注定盖过其他,甚至几可与叙事画等号,那么,口述作为“野史”,正可补文章的“正史”之阙。即使所写所述是相同的人与事,出现在文章与口述中,也会有微妙的差别,其不同也许不在于内容的出入,而在角度与口吻上的异趣。两相参看,庶几“全貌”。
文章中的杨先生与口述中的杨先生当然都是“这一个”,只不过在口述中是一个更放松、更家常版的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