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本口述所恃者,首在杨苡先生令人称奇的记忆力。杨先生自己对此也颇得意,常在回想出某个场景某个细节之后,不无自矜地笑问来客:“怎么样,我的记忆力还可以吧?”
岂止是“可以”?绝大多数人活不到这个岁数,到了这岁数的人,多半已是意识模糊,即或不是嗫嚅不能言,记忆与表达也是障碍重重了。杨先生犹能接受采访,一两个小时娓娓不倦,且还有掌控局面之念——要是有分龄组的达人大赛,我觉得她简直可以以她的记忆力做才艺展示了。除了家族基因之外,不知道这与她的自我操练有没有关系。
二〇〇三年杨先生跌了一跤,腿骨骨折,从那时起,她被迫成为一个更纯粹的“脑力劳动者”——因为真的足不出户了。近年卧床更是常态,看书看报看电视,或是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忆念旧人旧事,当然都属于脑力劳动。她对大脑的状态,也就特别看重。好多年过去,杨先生仍不能接受被人全程看护的状态,能自理的事不肯假手他人,独自下地行走也是经常性的,动作还快,不慎跌倒的事于是时有发生,至少我知道的就不下十次。幸而如她自况,现在已是“身轻如燕”,倒下又大多是原地慢动作,结果均无大碍。杨先生的第一反应往往是,糟了,脑子千万别摔坏了!检测脑子出没出问题的一大标准,就是看记性坏了没有。于是记忆力测试立马开始。某个人名想不起了,心下一沉:得,记性全坏了!
当然,没有的事。测试失败只是一时绊住了,杨先生用力地回想着,比着手势对我说,某人某人,名字是“三个字的”,“两个字的”,终于未能脱口而出,像挺举重物未能一举成功,大为懊恼。但是或许过个几天,忽然又想起了,一见面就兴奋地说起她的“灵机一动”——我已经很习惯她“灵机一动”的个人化表述了,这个词特指她关于某个记忆的失而复得,或者是某个名字,或者是某一句歌词,或者是某个场景。
我这么描述,并不是说杨先生的记忆力一如往昔。随年岁的增长,记忆力的下降是不可避免的。从我起意给她做口述至今,十多年过去,像身体功能的逐渐弱化一样,她的记忆也在慢慢衰退,有些人与事,时间、地点模糊了,有些碎片拼不拢了……对此杨先生也不是不能面对,只是很惧怕因跌跤记忆力骤然下降乃至于失忆。接受自然规律不等于听天由命,对记忆她尤不肯轻言放弃,要退也得是且战且退。
至少十多年前,杨先生已经开始了针对记忆衰退的抵抗活动。她在有意识地与遗忘较劲。比如有段时间,每天早上醒来,她便开始回想刚刚做过的梦,打捞梦中的种种细节;默写她背过的一首诗;唱过的一首歌的歌词……她的手边有一块写字板,夹着一沓信纸,想到什么,随手记下,这里面颇有一些属于地道的脑力体操。我不知道她的操练效果如何,只知道以她一百零三岁的高龄,仍然可以清楚地记起中学时唱过的一些歌曲,一字不落地把歌词写给我,有时是中文,有时是英文。
不管如何地跳跃,自由联想式,或者听上去如何不相干,杨先生的记忆操练万变不离其宗,都是围绕着她经历的人与事进行的。这里面有她想记住的,有的是她想忘却而终于忘不了的,她都讲给我听,加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一遍遍地讲述,反复地念叨,有时她会突然停下来问,这个跟你讲过吧?事实上我大都听她说过,但仍然请她接着说,因为同一内容,会有不同的侧重,不知何时,又会即兴回想起一些什么来。我一度很执着地想在书名中嵌入“碎碎念”三个字,在我看来,“碎碎念”恰恰是杨先生记忆与讲述的特点,关乎记忆点点滴滴的细碎,也关乎她记忆的展开方式。同时,不停地忆念,正说明故人故事,以及其中承载的亲情、友情、爱情和世情,已是杨先生生命的一部分。
抵抗遗忘,抵抗记忆力的衰退,因此也是证明一己存在的一部分。事实上,所谓“历史”,是要在群体的层面上让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留下痕迹,何尝不是一种集体的记忆体操,一种抵抗遗忘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