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转机在二〇一九年,这一年杨先生实打实地跨入了百岁高龄。这么说盖因民间有“过九不过十”的说法,前一年杨先生九十九大寿,周围的人已然以百岁“相许”,她兀自拒绝,说是“假的”。那年年底还真有一小坎:胆结石发作,她进了医院。做手术还是不做,家人、医院都很纠结。杨先生无所谓,两可。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倾向,她问医生,还能不能再活一年?
至少九十五岁以后,杨先生已经开始频频提及身后事了,同时也时不时说她的“预感”,比如,今年过不去了;还能活半年;我自己有数的,冬天肯定不行了……有点“时刻准备着”的意思。
我不说“不祥”的预感,因为杨先生说时语气里没有“不祥”的成分,不悲,不伤,有时还笑嘻嘻的,神情一点不沉重。她得到的回应,多半是说她的寿数长着呢。里面固然有善颂善祷的成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的确谁也看不出所谓“下世的光景”:她的精神还是那么好,也还是那么健谈。
而后就轮到她对别人有意无意地避谈生死表示不解了:怎么比我年轻的倒忌讳说这个呢?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真奇怪!
——“真奇怪”是杨先生的口头禅,加重语气表示她的不解。属于“真奇怪”范畴的,颇有一些应是人之常情。生死之事大矣,中国人对死亡的态度一般是不去面对,杨先生并非哲学式的“直面”,只是顺其自然,不时地提起,乃是就事论事的性质,没什么“负面情绪”,更不会为“负面情绪”所笼罩:生活节奏依然如故,该看电视看电视,该读报读报,该理书理书,并且兴致不减。
手术前清楚地表露出“求生欲”,因此显得有点不寻常。后来手术在最后一刻取消,杨先生出院回家后打来电话,有躲过一劫的欣喜。她的描述突出了此事戏剧性的一面:那边手术室准备就绪,这边她已换上了手术服,正待推过去,忽然说不做了。原来关于手术与否,医院方面的“两条路线斗争”一直在进行,没准是她的一年之问促成了院方最后的放弃。她因此说她“很得意”。
为什么是一年呢?杨先生就她的“活命哲学”给出的理由很有意思,是外人再想不到的:都当她是百岁老人,病房里也成传说,医护、病人,有事没事过来探探,看个稀奇,用杨先生的话说,她成大熊猫了——还没真的到百岁呢,这不是骗人吗?所以她对医生有一年之问,一年过去,已届百龄,庶几不枉担了虚名。
杨先生一向是阻止人给她过生日的,百岁华诞也不例外。但是那几天她很开心。或是见面时,或是在电话里,她不止一次说起她的“得意”。一是避免了在岁数上“弄虚作假”,虽然这“假”不是她造的;二是想起过去整她的人看不得她挨整时亦时而忍俊不禁,每有笑意,即厉色正告她:你笑吧!看谁笑到最后?!“那些人都已不在了,谁笑到了最后呢?”杨先生笑吟吟地说。纪录片《九零后》里她引巴金的话,长寿是一种惩罚,她则说,活着就是胜利。
同时她提到了她的计划,说有生之年的一件大事,就是完成口述实录。杨先生这么说,有一部分也是为我考虑:不能一直白忙活呀。当然,更要紧的是对人与事的忆念,至于总结人生,或是给后人留下一份史料之类,她倒是没多想的。
我重整旗鼓做口述实录,一大原因也是杨先生恰在此时松了口,表示对口述的内容,不设限了。——事实上在对熟人朋友讲述时,她从来没什么顾忌的,对我这个时间最长的倾听者,就更是如此,只是事关发表,她才会顾虑重重。最让我沮丧的,莫过于杨先生经常兴致勃勃讲了一段之后,忽然追上来叮嘱一句:这个不能说出去啊。(或者忽然看一下我的录音笔,问道:这个你没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