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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先生志林卷之四
史经臣兄弟
先友史经臣,字彦辅,眉山人。与先子同举制册,有名蜀中,世所共知。沆子疑者,其弟也。沆才气绝人,而薄于德。彦辅才不减沆,而笃于节义,博辩能属文,其《思子台赋》最善,大略言汉武、晋惠天资相去绝远,至其惑,则汉武与晋惠无异。竟不仕,年六十卒,无子。先君为治丧,立其同宗子为后,今为农夫,无闻于人。沆亦无子。哀哉!
司马穰苴
《史记》:“司马穰苴,齐景公时人也。”其事至伟,而《左氏》不载,余尝疑之。《战国策》云:“司马穰苴,为政者也,闵王杀之,大臣不亲。”则其去景公也远矣。太史公取《战国策》而作《史记》,当以《战国策》为信。凡《史记》所书大事而《左氏》无有者,皆可疑,如程婴、杵臼之类是也。穰苴之书不可诬,抑不在春秋之世矣,当更徐考之。
司马相如之谄死而不已
司马相如归蜀临邛,令王吉谬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称病,使者谢吉。及卓氏为具,相如又称病不往。吉自往迎相如。观吉意,欲与相如为率钱之会尔。而相如遂窃妻以逃,大可笑。其《谕蜀父老》云“以讽天子”,以今观之,不独不能讽,殆几于劝矣。谄谀之意,死而不已,犹作《封禅书》。相如真所谓小人也哉!
孟嘉与谢安石相若
晋士浮虚无实用,然其间亦有不然者。如孟嘉平生无一事,然桓温谓嘉曰:“人不可以无势,我乃能驾驭卿。”温平生轻殷浩,岂妄许人者哉?乃知孟嘉若遇,当作谢安;安不遇,不过如孟嘉。
永洛事
张舜民言:“永洛之役,李舜举、徐禧、李稷皆在围中。上以手诏赐西人:若能保全吏士,当尽复侵地。诏未至,而舜举等已死。”圣主可谓重一士而轻千里矣。惜此等不被其赐也,哀哉!舜举,中官也。将死,以败纸半幅书其上,云:“臣舜举死无所恨,但愿陛下勿轻此贼。”付一健黠者间走以闻。时李稷亦将死,书纸后云:“臣稷千苦万屈。”上为一恸。然以见二人之贤不肖。
彭孙谄李宪
方李宪用事时,士大夫或奴事之,穆衍、孙路至为执袍带;王中正盛时,俞充至令妻执板而歌,以侑中正饮。若此类,不可胜数。而彭孙本以劫盗招出,气凌公卿。韩持国至诣其第,出妓饮酒,酒酣,慢持国。持国不敢对。然常为李宪濯足,曰:“太尉足何其香也!”宪以足踏其头,曰:“奴谄我不太甚乎?”孙在许下造宅,私招逃军三百人役之。予时将乞许,觊至郡考其实,斩讫乃奏。会除颍州而止。
书张芸叟诗
张舜民芸叟,邠人也。通练西事,稍能诗。从高遵裕西征,中途作诗二绝。一云:“灵州城下千株柳,总被官军斫作薪。他日玉关归去路,将何攀折赠行人。”一云:“青铜峡里韦州路,十去从军九不回。白骨似沙沙似雪,将军休上望乡台。”为转运判官李密所奏,得罪贬邠州监税。舜民言:“官军围灵武不下,粮尽而返。西人从城上问官军:‘汉人兀擦否?’或仰而答曰:‘兀擦。’城上皆大笑。西人谓惭为兀擦也。”
范景仁定乐上殿
前日见邸报,范景仁乞上殿,不知其何为也。近得其侄伯禄书,云景仁上殿,为定大乐也。景仁本以言新法不便致仕,乃以功成治定自荐于乐,则新法果便也?扬子云言齐、鲁有大臣,史失其名,叔孙通欲制君臣之仪,征诸生于齐、鲁,所不能致者二人。以景仁观之,扬雄之言,可谓谬矣。
张安道比孔北海
今日见王巩云:“张安道向渠说,苏子瞻比吾孔北海、诸葛孔明。孔明则吾岂敢,北海或似之,然不若融之蠢也。”吾谓北海以忠义气节冠天下,其势足与曹操相轩轾,决非两立者。北海以一死捍汉室,岂所谓轻于鸿毛者?何名为蠢哉!
张士逊中孔道辅
孔道辅为御史中丞,勘冯士元事,尽法不阿。仁宗称之,有意大用。时大臣与士元通奸利,最甚者宰相程琳。道辅既得其情矣,而退傅张士逊不喜道辅,欲有以中之。上使道辅送札子中书,士逊屏人与语久之。时台官纳札子,犹得于宰相公厅后也。因言“公将大用”,道辅喜。士逊曰:“公所以至此,谁之力也?非程公,公不至此。”道辅怅然,愧而德之。不数日上殿,遂力救琳。上大怒,既贬琳,亦黜道辅兖州。道辅知为士逊所卖,感愤得疾,死中路。元祐三年五月三日,闻之苏子容。
杜正献焚圣语
杜正献公为相,蔡君谟、孙之翰为谏官,屡乞出。仁宗云:“卿等审欲得郡,当具所欲乞奏来。”于是蔡除福州,之翰安州。正献云:“谏官无故出,终非美事,乞且仍旧。”上可之。退书圣语。时陈恭公为执政,不肯书,曰:“吾初不闻。”正献惧,遂焚之,由此遂罢相。议者谓正献当俟明日审奏,不当遽焚其书也。正献言:始在西府时,上每访以中书事;及为相,中书事不以访。公因言君臣之间能全始终者,盖难也。
王钦若沮李士衡
李士衡之父壹,以豪恣不法,诛死。士衡方进用,王钦若欲言之,而未有路。会真宗论时文之弊,因言:“路振,文人也,然不识体法。”上曰:“何也?”曰:“李士衡父诛死,而振为赠告,曰‘世有显人’。”上颔之。士衡以故不大用。
范文正谏止朝正
欧阳文忠公撰《范文正神道碑》,载章献太后临朝时,仁宗欲率百官朝太后,范公力争乃罢。其后,某先君奉诏修《太常因革礼》,求之故府,而朝正案牍具在。考其始末,无谏止之事,而有已行之明验。先君质之于文忠公。公曰:“文正公实谏而卒不从,《墓碑》误也,当以案牍为正。”今日偶与客论此事,夜归乃记之。
白乐天不欲伐淮蔡
吴元济以蔡叛,犯许、汝以惊东都,此岂可不讨者也?当时议者欲置之,固为非策。然不得武、裴二杰,事亦未易办也。白乐天岂庸人哉!然其议论,亦似欲置之者。其诗有“海图屏风”者,可见其意,且注云:“时方讨淮、蔡。”吾以是知仁人君子之于兵,盖不忍轻用如此。淮、蔡且欲以德怀,况欲弊所恃以勤无用乎?悲夫!此未易与世士谈也。
邳彤汉之元臣
王郎反河北,独钜鹿、信都为世祖坚守。世祖既得二郡,议者以为可因二郡兵自送还长安。惟邳彤不可,以为若行此策,“岂徒空失河北,必更惊动三辅。公若无复征战之意,则虽信都之兵,亦难会也。何者?公既西,则邯郸之兵,不肯捐父母、背城主而千里送公,其离散逃亡可必也。”世祖深感其言而止。苏子曰:此东汉兴亡之决,邳彤可谓汉之元臣也。景德契丹之役,群臣皆欲避敌江南、西蜀,独莱公不可。武臣中,独高琼与莱公意同尔。公既争之力,上曰:“卿文臣,岂能尽用兵之利害?”公曰:“请召高琼。”琼至,乃言:避敌固为安全,但恐扈驾之士,路中逃亡,无与俱西南者耳。上乃大惊,始决意北征。琼之言,大略似邳彤,皆一代雄杰也。
齐高帝欲等金土之价
齐高帝云:“吾当使金土同价。”意则善矣,然物岂有此理哉!孟子曰:“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巨屦小屦同价,人岂为之哉!”而孟子亦自忘此言,为菽粟如水火之论。金之不可使贱如土,犹土之不可使贵如金也。
尧之民,比屋可封;桀之民,比屋可诛。信此说,则尧时诸侯满天下,桀时大辟遍四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