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黑牢访谈录
流沙河序:哀民生之多艰
本书中这一群畸零人,除了两位先生而外,我都不认识。本书作者从前也仅认识其中几位,且对他们的生存状态不感兴趣,更未想过将来会采访他们。这里说的从前,是指十年前的八十年代。那些年间,作者老威正在写现代诗,已具知名度了。年轻气盛的他,逞其狂狷之态,率其豪爽之情,跑到潜意识里去打捞沉船,摸些碎片,镶嵌成既难念又难懂的长长短短句,自己觉得快活极了,哪有兴趣去关心社会边缘的畸零人呢。必待身历一场惨烈的熬炼之后,看清社会真相,他才想起该去采访他们。他悟到,写他们,这是他的神圣职责。
因为那一场惨烈的熬炼,他成熟了。其中诖误囹圄的四年,比大学更大学,一如两千年前汉朝“培养”司马迁那样,如今又用狴犴大学“培养”出作家来。四年毕业了,毕业即失业,他成为“多余的人”,也算是与世不偶的畸零人了。畸零人访畸零人,好比俗话说的“流泪眼观流泪汉”,心有灵犀可通,宜其探幽索隐,得吾人之所不得,写吾人之所不写,遂成鸿篇骏著。他目前的身份是“在野的作家”。这个身份是某个混混给他订的,见本书“北京混混周二黄”篇中。在野者,不穿制服不领薪之谓也。惭愧,我虽然退休了,写文章也不必再穿制服了,毕竟还在领薪拿补贴,仍住公家房,算不得在野。本书作者叫我写序,蒙看得起,敢不从命。那就借几寸篇幅,写几行浅见吧。
首先,我认为本书开了我眼界,使我惊叹,使我不安。这种感受,很久没有过了。十年来,我厌读那些远离现实之作,藻饰浓疮之作,涂改历史之作,贩卖乡土之作,玩弄智巧之作,更不用说瞎眼颂德之作了。这些作品,大不足以扬大我之声,抒大我之困,小不足以进小我之德,娱小我之情,根本不严不肃,却自命为严肃文学,真是笑话。本书则不然,堪称为严肃。兼且有趣,随便翻开一页,皆能引诱你读下去。用对话体写人写书,便有这点好处。记得史坦倍克《人鼠之间》便是用对话体写的。
本书中这一群畸零人,大部份或荒谬或凄凉,仅有五位既不荒谬又不凄凉,可以说是奇特人物。他们是老知青廖大矛、老军人廖恩泽、朝圣者旺吉、同性恋者倪冬雪、藏书家冉云飞,就这五位。而荒谬的列举出来就太多了,有光着屁股在街上肇事的酒鬼,有狱中的妄想狂,有专门制造假象的遗体美容师,有雇佣的哭丧者,有京城娱乐圈的混混,有口称“共同致富”会说“社会主义国家有个形象问题”的暗娼,有盼望成名的乞丐诗人,有迷信卜卦的女教师,有患梦游病的作家,有为爱情而毁了仕途的老右派,有风趣横生的老地主,有骗女色出了洋的无耻诗人,有滥得可怕的所谓民刊主编,有厉害而深沉的算命瞎子,有以垃圾养猪而发财的乞丐头儿,有说“知识分子还得从头学说人话”的愤懑的副教授,有在滥俗报刊混饭吃的清醒作家,还有信巫术的文学官员、骗子神医、神医的信徒小姐、死刑犯、嫖客,真够热闹的了。至于凄凉的就要少些了,有叹惋“世风日下”的琴师,有画家村里的穷艺匠,有拉二胡的盲丐,有跑滩的穷艺人,有崇拜高尔基的流浪汉。难得的是既荒谬又凄凉的那两位,其一为失学的流浪少年,其一为已故诗人海子。海子自杀身死多年,本书作者采访海子生前一位邻居,录其凭回忆的陈述,缕细致,不时插一二句评语,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让我们了解到这位不幸的诗人很可能是名场上的牺牲品,可悲可悯。本篇还写到当年四川的先锋诗人群之江湖义气,近似旧时代袍哥跑码头,有一套特殊的联络方式。其间也不免带有虚伪性和使小坏的,彰显出名场上的竞争之激烈。这些记载,虽然一鳞半爪,作为八十年代现代诗运动的史料,甚有价值。
荒谬使人惊叹,凄凉使人感伤,本书除了这两点所谓的审美价值(这个说法实在可笑),尤以开人眼界、促人思考、导人觉醒为其旨归,倒不在乎文学上纯不纯啦美不美啦那些琐屑讲究。全书三十几篇,大半是“恶之花”,叫它怎样去纯怎样去美。关山难越,那样多的失路之人,本书作者凭着良心为他们写照,为他们悲哀。中国文学之一线生机正在此。我佩服他,尊敬他,亦正因此。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此杜甫梦李白所作也。愿本书作者平安。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在四川成都作
老威在底层(代序)
90年初,我的自杀冲动逐渐猛烈,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手脚。爲了给我治病,某社会福利机构采取了强制措施。尔后,我被迫从文学的名利场隐退,与世隔绝四年。开始很不自在,因爲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没人把我当作诗人或作家来瞻仰,没人说“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之类既中听又肉麻的恭维话。我发觉自己一旦不写字,就被社会遗弃得太快,象一截狗屎,刚拉在阳光灿烂的街头几分钟,就被踩得不象狗屎了。我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了,在许多经验和生活常识上,一个四肢抽筋的疯子都可以冒出来教训我一顿。
开头两年我想表现自己,却没任何机会,憋坏了。我老是与人打架。医生慈父在把我电疗得像一只呱呱蹦□的青蛙之后,劝我面对现实。我不得不学说人话,此前,我同目前国内衆多先锋诗人、作家一样,只会说书上的话。曾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没书读,没音乐听,没高雅的话题可供思考、讨论,这绝对是一个人文知识份子所无法忍耐的,但我还来不及忍耐就扛过去了。我在与疯子们的朝夕相处中,精神病有了明显好转──“心静自然凉”,我通过学箫明白这个理。
海子和顾城都是因爲“心热”而自杀,我与他们的区别是我在诗和女人之外有广泛的爱好。我无法在一种想法里跑一辈子马。我写诗写得太久,同朝秦暮楚的读者关系太近,再不发疯,就说明我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九十年代,坚持写诗并混出人样来的,都是些精明的卑鄙小人。因爲这是商业的天下,哪来的诗意?
这本《中国底层访谈录》缘起于我吹箫的经历。我师父姓司马,是个83岁的和尚,我很想知道他的一些故事,但我至今除了箫,对他的过去和将来都一无所知,他吹了60多年的洞箫,却什麽也说不出口。中国民间还有多少这样的人物?
我陆陆续续与我所认定的江湖中人交往了七年,并无多少功利目的。由于过去养成的记者习惯,我总是把一些特别有意思的谈话私录下来。当然也不排除儿童式的猎奇冲动。我的朋友马松认爲,“这是本世纪前所未有的精神奇观”;而评论家唐晓渡认爲,“这是中外新闻史上都不曾有过的采访。”
我不敢作非分之想,因爲我怕名利心又会诱发疯病,而这本书中的每篇采访录都是治病的。空虚、压抑、失去人生的方向感;或者人生的方向感过于执著,乃至狂妄得不可一世的人,都可以把它当作医疗手册──我就是这麽过来的,“老威”这个长期混迹底层的名字,我直到现在还在用。
从古至今,中国都有极深厚极成熟的“底层思想”,如果将这些东西编排成小说,绝不亚于高尔基的《人间三部曲》和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它们都是能流传后世的具有见证意义的作品。可惜,中国作家都耻于这样做,耻于向脚下的土地汲取养分,他们追踪世界文化热的同时,却自觉或不自觉地被同一种大文化背景所复制。当然,要凭这本书改变一种时尚几乎不可能,但它至少在世纪末提供了一条“回头是岸”的老路。
这个岸,不是大家熟知的“死人传统”,而是许多活生生的人生经历。我觉得从一个影子杀手(疯子)或一个碎尸犯的口中得到的敍述,也比大批当红作家的小说、散文精彩数倍。这些文人都是标新立异、著作等身,以猛攻诺贝尔文学奖而闻名于世的。就此打住。相信读者诸君自有判断。
作者简历
1958年农历6月19日,出生在中国四川省盐亭县海门寺的一所乡村小学里。
1960年,因饥饿引起全身浮肿,差点丧命。
1966年,因文革失学,一度成为流浪儿。
1976年高中毕业前夕,因在墙上书写“反动诗歌”而遭全校批判,并受到严重警告的处分。
1976年四五期间,在成都总府街张贴反动诗传单《请不要相信他们》(见成都地区四五运动的诗文集(《燃烧的泪》)。
1977至1980年,四次参加高考,均因政治、数学等科不及格而落榜。
1980年底至1982年,在川藏线开卡车,两次几乎翻车。
1982年发表诗歌,并接触到朦胧诗,随后步入文坛,发表《儿子们的年代》《大盆地》《人民》等长诗,引起轰动,几年间获得20多个官方诗歌奖。
1983年认识周伦佑、周伦佐、蓝马等大批在野诗人,步入文学黑道,参与或主编过《中国当代实验诗歌》《巴蜀现代诗群》《现代主义同盟》等地下诗刊,进入公安机关的黑档案。
1983年到1989年,写作了《死城》《黄城》《幻城》《偶像》《杂种》《天问》《挽歌》《大循环》等一系列反叛性长诗,名噪一时,成为新诗潮的主要代表之一,并在反精神污染和反自由化运动中遭到严历批判和围攻,曾一度被制止发表任何言论和作品。
1986年,参加抗议中国作协停办《中国》文学杂志。
1988年,参加中国新时期十年诗歌讨论会,却因姐姐夭亡而心智凄迷,屡屡捣乱会场,丑闻传遍江湖。
1988年夏,受作家方方推荐,免试入武汉大学作家班混文凭,三个月后被开除。
1988年至1989年初,受作家韩少功之邀赴海南“共创事业”,却因斗殴丑闻而离岛。
1989年4月初上北京,胡耀帮逝世时因“拒绝参加任何群众运动”而离京,在京时出席了由北岛主持的《今天》首届颁奖仪式。
1989年6月3日白天至6月4日凌晨,在涪陵家中创作并朗诵了针对天安门惨案的长诗《大屠杀》,制作成磁带,交给在场的加拿大汉学家戴迈河。
1989年至1990年,在风声鹤唳中传播《大屠杀》,并筹备出逃。
1990年3月,组织、编剧、主演了《屠杀》之姐妹篇,诗歌电影《安魂》,并于同年3月16日被捕。同时被捕的还有万夏等十余人。
1990年至1994年先后在重庆和大竹的收审所、看守所、监狱等地受审、坐牢和服刑,接触了大量的死刑犯、刑事犯和几代反革命犯。曾因违犯监规,被背铐23天,也曾因不堪肉刑折磨而自杀两次,诗人的身份几被忘却。
1992年5月之前,同案们被全部释放,“文化间谍”戴迈河也被驱逐出境,可廖作为反革命首犯,双手背铐着接受了秘密审判,获徒刑四年。
1992年冬至1994年1月,在监狱内重操旧业,开始创作长篇文学作品《活下去》,写完了卷一《汉人》和卷二《黑道》的初稿,并师从80高龄的老和尚司马,学会了吹洞箫。
1994年1月31日,因国际关注,提前46天出狱。
1994年4月,前妻阿霞要求离婚,廖光棍一条离开户口所在地涪陵,回到成都与父母住在一块。
1994年3月21日,春分,认识18岁的宋玉,稍后确定恋爱关系,并于1999年2月结为伉俪。
1994年至1995年,因衣食无着,持箫在成都各酒吧卖艺,与三教九流之底层社会厮混得烂熟,动了写底层的念头。
1995年至1998年,与宋玉一道跑推销、守茶馆,并在杂志和报纸打过工,曾自我推销地下音乐磁带《箫与啸》近1000盘。
出狱以来,参与多项人权、政治、改革方面的呼吁和签名。1998年5月,发出《致美国总统克林顿的信》,反对总统先生忌月访华。其外,也曾多次单独上书当地警察机关,抗议对其生存权的粗暴剥夺。
出狱以来,被地方当局多次拘留,数度抄家,文稿流失上百万字。1999年2月26日,国安警察甚至在新婚大喜之际以“非法采访”之名拘捕了他。
1997年和1998年,主持出版了地下民刊《知识分子》,共两期。
1999年,在国内公开出版了《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书中描述了民主墙的历史,多次出现魏京生、徐文立、刘青、刘念春等人的名字,引起广泛震惊。此书在被几十位专家、学者评为本年十大好书之一的同时,被中宣部列为本年十大禁书之首。
同年,以笔名“老威”出版了《漂泊——边缘人采访录》,引起强烈反响,书评如潮,三个月中再版五次,随后被查禁。书商逃逸,印刷厂被封。
1999年6月4日前夕,冒险接受自由亚洲电台采访,并为纪念六四十周年而朗诵了长诗《大屠杀》。
2000年春节前后,与《今天》派诗歌元老芒克一道,主演了由日本公司投资拍摄的地下电影《飞呀飞》,艺术重现了出狱后的生存处境,此片曾入围2000年的柏林电影节。
2001年,以老威之名公开出版了《中国底层访谈录》上下卷,引起强烈反响,50多家媒体报道并转载此书,几十名专家和几百名读者聚会北京国林风书店,展开激烈讨论。直至傍晚,移师京郊大觉寺,廖在会上吹箫并朗诵了《大屠杀》。
2001年4月19日,《南方周末》以整版发表了廖与著名记者卢跃刚关于《底层》的对话,引发了该报的人事地震,其主编、副主编及编室主任均遭撤职。接着,《底层》被中宣部和新闻出版署查禁,勒令销毁,长江文艺出版社被整顿,蒙受了巨额经济损失。再接着,《底层》盗版泛滥,与海外种种禁书一道,流入地摊。
2002年6月,因耶鲁大学康正果先生的力荐,《中国底层访谈录》三卷全本由台湾麦田出版社推出,在彼岸文化界引起反响。与此同时,获得《倾向》文学奖。在颁奖仪式上,中国独立笔会主席刘宾雁和副主席郑义均对其创作高度评价。
同年,再次改定已写了十年之久的长篇文学作品《活下去》,分卷一《汉人》,卷二《魔界》,卷三《黑道》和卷四《证词》,约80余万字。其它还有1999年发行的地下诗集《古拉格情歌》(后更名为《犯人的祖国》);地下随笔集《说谎的石头》;80年的诗歌集《死城》《长廊》也相继编定。
同年,开始了《中国冤案录》的采访与写作,并继连载《底层》之后,在《民主中国》上续载《冤案》。估计这项文字工程将进行两至三年。
2002年10月7日凌晨,父亲李德奎因肺癌在成都病逝,享年80岁;一个多月后,难友蒲勇也因胃癌夭亡,悲极痛极,鬓须为之添白。
12月18日清晨,因王力雄发起为“活佛爆炸案”要求司法公正的请愿签名,以及其它几项网上的人权签名,公安警察又一次突袭抄家并拘捕了廖。
2003年5月底,《底层》法文版面世,引起反响,首版了3500册,两个月间已售出2000册。《世界报》记者米福冒着萨斯,亲往成都采访作者,写出长篇报道。
同年,《中国冤案录》的法文版也在同步翻译中,将于2004年初出版。在法译中的还有《证词——从诗人到犯人》,将于2005年出版。
同年,申请出国护照遭遇挫折,这是他第四次申请护照,均因“国家安全”的原因被拒。
2003年7月,与刘宾雁、王力雄一道,获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奖,这是继1995年之后,他第二次获得此项奖励,理由是“面对种种迫害,仍以充分的勇气坚持独立的创作”。
除了文字写作,廖几年中制造并出版的地下音响CD有——《汉奴》,2000;《叫魂》2001;《大屠杀》,朗诵,2002;《情兽》,朗诵,1989年制作,2002年翻录;《箫吟》,2003。与此同时,他对民歌民谣的追访、搜求怀有浓厚兴趣。
他今后要努力完成的文学作品是《活下去》第五卷——《传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