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梅开二度乃千古佳话 花园联诗实万载奇逢
词云:
试问水归何处?况且彻夜东流,滔滔不断古今秋。浪花如喷雪,新月似银钩,暗想当年富贵,挂金帆直至扬州。灞陵桥上望西州,动不动八千里,青山无数,白云无数,来时春梦,去时秋梦,叹人生能有几度?想人生会少离多,只落得春风酒一壶,夜月琴三弄,古今希罕闻,试问钱塘梦。
诗曰:
一辈后生一辈人,只因中正属凶成。
难处颠沛流离日,画虎雕龙天自亲。
话说陈公看见壁上有诗句,步到跟前,看见题的咏梅花七言一绝,看完赞道:「好佳句!」便问春生道:「此诗是你做的吗?」春生道:「孩儿并未题诗。」陈公又问道:「喜童,你管此花园,这诗是何人题来?你从直说来。」喜童道:「小人不敢蒙混老爷,这是小人见景生情,信手胡写的。」陈公点了点头,叫春生过来,说道:「我儿,你看看如何?你或做或和,也试一试你的才学。」叫喜童取笔砚过来。喜童答应,向亭子上来,拿了文房四宝。夫人、小姐问道:「你取笔砚做什么?」喜童道:「老爷命公子题诗。」竟携着笔砚,一直往梅园中去。小姐道:「母亲,爹爹着兄弟题诗,孩儿同母亲去看看。」夫人道:「也好。」于是,母女们步下亭来,走至春生面前,看他手执墨砚,在那粉壁上题诗一首。诗曰:「数色梅花绿色高,依依挺干似儿曹。只因诚明通天界,故赐环梅放二遭。」春生题毕,喜童将笔接过。陈公哈哈大笑道:「有花无诗,岂不误了名花?」回头又见夫人、小姐到来,陈公向夫人说道:「适才观梅,见粉壁墙上有吟梅之句。问是何人所作,你道是谁人题的?夫人呵,原来就是喜童题的。竟看不出这个孩子来,也通文墨。我孩儿也题了一首。今女儿至此,亦可批削你兄弟的诗句。但平日闻得你韵佳,也可做一首,与为父的看看。」小姐道:「做一首诗,却怎样好写在此地?」陈公道:「这有何妨!此乃本宅花园,那有外人来看见?后面又不落款,怕他怎的?」小姐不好违背父命,只得接过笔来,在春生诗句后面,题诗一首。诗曰:「春日梅花品最高,又因上帝降儿曹。昊天不负忠良后,才使梅花放二遭。」杏元小姐题毕,陈公与大人道:「女孩儿的诗句,却也清雅,真正可乐我二人晚景了。」于是,又把三首诗念了一遍。见喜童送笔砚去了,陈公对夫人说道:「据老夫看,喜童这个孩子,大有根基,不是平常之辈,以后要另眼看顾他。 只是这诗句字迹,色色可爱。」夫人道:「正是,这孩子即会吟诗,必有可用之才。」说话之间,喜童已到,陈公吩咐一番,便与夫人、公子、小姐走出梅园。又走上亭子来,重新坐下,又重新吃了一会酒,方才一同入内室去了。
家下众人收拾了碗盏,打扫了园,各自散去,喜童回转书房安歇。次日起来,无时不在园中修理花草。光阴似箭,不觉又是三月初旬,一日无事,心中想道:「人说扬州天下第一个繁华的所在,我想今日无事,不免到街市上看一看光景。」不言喜童独自出花园去了。再讲那杏元小姐每每心中想道:「我见喜童几番哭泣跪拜,令人可疑,其中定有隐情,莫非就是梅年伯的后裔?那日爹爹在梅亭上祭奠梅花与梅年伯之时,他又在小亭上跪拜。就是梅园中诗句,也觉有些奇异。」心中正在思想,忽然旁边走出一个丫环,名叫翠环,站在小姐身边说道:「小姐,莫非想那个人的过失吗?」小姐倒吓了一惊,抬头见是翠环,便说道:「你这个丫环,如何这等大胆,说什么人?」那翠环笑嘻嘻地说道:「小姐,莫不是看出喜童的破绽来了?」小姐道:「你劈空说出这样话来,是什么缘故?」「不瞒小姐说,喜童自到我家中来,也半年有余了,从不见他有喜笑之容,终日有悲哭之态。依婢子看来,此人必有极大之恨。但他所做之事,都和老爷心性一样,亦非下等之流。今日无事,婢子与小姐同到花园,看他的行藏如何?」小姐道:「我乃闺中之女,没事怎好到花园中去?」又想一想,「你先去到园中看一看,喜童可在书房吗?切不可让外人知道。」翠环见小姐有要去之心,笑嘻嘻下了搂去,一直跑到花园,往书房中去看。只见喜童不在书房,转身走到后楼,就向小姐说道:「喜童毕竟不在园中,小姐要去,趁此机会就去。」小姐道:「去倒要去,倘若撞着一个外人,成何体统?」翠环说道:「园中此时冷静,外人没事不到花园中去。」小姐听说,随即二人下楼,走进花园,就往书房中来。见他那房中,虽无摆设,却也收拾得洁净。翠环道:「小姐请坐,待婢子细细看来。」走上前就把抽屉拉开,只见里面俱是文章,上面有许多泪迹;又见桌上供着一个圣人的牌位,中间又写了一行字,面前供着一碗饭、一碟菜、一双筷子。 翠环道:「他怕午时饭迟了,留些过午的。」再把牌位一一细看,口中叫道:「小姐,你来看这牌位!」小姐一看,上面写的是:「先考梅伯高之神位。」旁边写的是:「考男梅璧叩礼。」看完往袖里一藏,心想:「此子定是梅璧无疑矣!」小姐同翠环走出书房,行至堂前,告禀陈公,把从头至尾,告诉一番。陈公与夫人大惊道:「喜童却是梅伯高的乃郎!一向老夫却是疑心,代老夫唤他进来,细细地问他一番曲直。」小姐道:「不消爹爹去得。再叫翠环到他书房,先用一个吓诈,试出他的真情来。再引他进来,问他详细。」夫人道:「孩儿说得有理。」陈公点头道:「也罢。」于是,叫过翠环来,吩咐了她一番。
翠环领了陈公的言语,就往花园中来,且不讲。
单讲梅良玉在街上游了半日,腹中有些饥馁,便寻回路,进了大门,竟奔花园中而来。只见王正手中捧着一个盘子,口中说道:「我儿,今朝有个朋友,送了两只蹄子,你娘叫我送一盘给你吃。」良玉道:「怎好又多劳伯伯。」于是,接了盘子,王正去了。喜童捧到房中,放下盘子,又往后面取了碗来,把抽屉拉开,拿出饭来,换了饭筷,供奉梅公的牌位。拿碗的时候,没有留心,及至供奉,不见牌位。
于是,细细地寻了一番,竟没形影,只吓得两泪交流道:「我的爹爹,你往哪里去了?」将要放声啼哭,忽见有一人站在书房门首,便止泪说道:「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那翠环望着梅良玉说道:「你这个好人,坑害人家不浅。」那良玉见牌位失了,心魂不定,又忽然听见翠环说出」坑害人家不浅「的话来,便忙向前深深一揖,道:「姐姐,我坑害了人家什么事?你这话从何说起?」翠环道:「你口还说什么喜童,哪一个不知道你是梅老爷的公子呢!今府县各衙门,俱有文书到来,说京中卢杞知道你在此,着地方官拿你进京。你想,他既知道你在此藏身,那奸贼怎肯放过我们?你还之乎也者,瞒我家老爷,喜童长,喜童短。」梅公子听了这番言语,真正顶门上吓脱了三魂,九宫内惊散了七魄,半响说不出话来。吓的战兢兢双膝跪下,道:「姐姐,你可有什么计策,救我一救,梅良玉至死不忘。」翠环道:「公子请起。既是方才说出至死不忘之言,你切记在心。我方才的言语,却是虚假之词。我今早同小姐至此看花,只见你供着的牌位,拿去回禀老爷,才知道你是梅公子。 老爷叫我来唤到后堂去问你委屈。」公子道:「老爷叫我问话,万一不念当日之情,将我解到京中,献与卢贼,我命岂不休矣!」翠环道:「你说话差矣!况老爷平日以善良之心自居,岂有害你之意?」于是,丫环同了良玉往内里而来。 进了腰门,只听得陈公与夫人、小姐在后堂说话。翠环先进去,回禀老爷,只见陈公笑着迎了出来,道:「良玉贤侄,今日方才去了老夫千古之疑。」梅良玉忙行了几步,迎着陈公说道:「伯父,梅璧在此。」于是,陈公携了梅公子的手,一同进内堂。梅公子忙行了几步,转过身来,就跪将下去,向着陈公与夫人道:「伯父、伯母请上,坐待小侄拜见。」陈公道:「说那里话来!一向多有得罪,只是老夫不知,谅不见罪。」梅公子道:「若是伯父说这样话来,岂不折杀了小侄吗?但萍水相逢,蒙老爷收养,真正没齿不敢相忘。」此时,又谦让一会,陈公与夫人勉强受了两礼,又与春生见过了礼。夫人向着杏元小姐说道:「我儿你也过来,与梅家哥哥见过礼。」小姐奉了母命,只得过来与梅公子见了一礼,即便回楼而去。于是,陈公与夫人、公子,同梅良玉分宾主而坐,丫环奉茶。茶毕,陈公道:「贤侄,令尊大人荣升京师,不料遭贼卢杞所害,又拿家属,老夫无时不思。今乃天缘凑巧,与贤侄会合,真乃不幸中之大幸也。」梅良玉两泪交流,把前后冤苦之事,一一告诉了一番。陈公、夫人道:「真亏你。」又道:「贤侄,可去更衣,」叫声:「春生我儿,你可陪梅世兄去更换服色。」春生答应,即陪良玉到书房,更换了衣衿,二人携手出来。那时间,众人都知道喜童是梅公子。别人都在其次,单是王正一闻此言,即走到自己房中,说与妻子知道:「这个孩儿,今日被小姐看出他的面目来了。只怕老爷要将小姐许配于他,你我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他妻子道:「你也过了五旬多岁,连理性一点也不知,如今老爷认实了他,是年家的子侄,他岂肯与你我为儿子,这不是枉费精神吗?」不讲他们夫妇议论。再言陈公见春生陪良玉而去,便对夫人说道:「我看梅家侄儿,他日必然成名,况他气概不凡,细细思想,不若将女儿许配此子,待他名登金榜,再完洞房花烛。夫人,你道如何?」夫人道:「老爷主见一定不差。况此子乃梅年伯之子,他先人曾为同年斩首西郊,他相貌又生得轩昂。只是在梅园所题之诗,犹恐假他人之成语,须要试他一试,再为斟酌。」陈公点头道:「夫人言之有理。」不一时,梅公子衣巾换了,与春生携手同进内来,复又见礼。陈公吩咐摆饭,及至饭毕。于是,陈公传齐了全宅的家人,见过了梅良玉。陈公又吩咐道:「从今为始,俱称梅公子,外面切不可走漏了风声。」众家人一齐答应道:「是。」各人散了不提。
单言陈公向梅公子说道:「我观贤侄的佳句,果然出众。老夫今有一题,请教贤侄高才。」梅良玉道:「小侄爱慕文艺,只是一向荒疏,难入老伯父之尊目。」陈公道:「佳作自然精美,何必过谦?」随唤春生说道:「我儿你也陪作一篇,请梅仁兄批评。」良玉道:「岂敢!」陈公唤书童取文房四宝过来,拈笔在手,写一题目,乃是」善人为邦百年」一句。梅良玉接过一看,说道:「老年伯,小侄当面献丑了。」陈公说:「年侄说哪里话来!」良玉抬头一看,只见桌上已摆两副笔砚卷子,便与春生分宾主而坐。二人并没思索,一挥而成。陈公在旁看见,心内暗喜。不一时,二人交卷,陈公接过一看,拍案大叫道:「真魁元之才,异日必尽天下之灵秀!」又将春生之文字,也看了一遍,却也字字珠玑,句句锦绣,与梅璧一比,却略略减色些。取过笔来,把二人文章,俱加圈点过了。又向二人说道:「你们的文字,还欠功夫,自后还要上紧琢磨,彼此还要相需讲解,不可荒疏。自后你二人同寝共食,不可相离。」于是,二人告辞陈公,同入书房不提。
单言陈公走入后堂,与夫人说道:「我今日已看过了梅璧的文章,老夫主意已定,要招良玉为婿,况他文章,字字珠玑可爱。」正与夫人议论杏元女儿之事,却被翠环听见,飞奔后搂,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