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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一点,我到了麓城经视台门口。守门的不让我进,要我打电话叫楼上的人下来接。我想着人家可能在家里午休,就在门口转悠着等待。
入口处侧面一块醒目的公示板引起了我的兴趣,是昨天各栏目组收视率的统计表。一共有十几个栏目,排在第一的是《欢乐谷》,《人间真情》排在倒数第二。看来电视台的人活得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潇洒,收视率天天公示,一个没有特别的本事,又没有强大的精神承受力的人,也吃不了这碗饭。
两点钟我给范哥打电话,一个叫华姐的人下来接我,自我介绍说在项目组搞剪辑。上电梯的时候她问:“是谁推荐你来的呢?”我说:“就是一个同学,她家里是电视台的,她爸爸姓秦。”华姐表示不认识,就不再说什么。到十四楼进了项目组,知道是这一期节目做好了,准备过年时作为重头戏播出,结果闹矛盾的夫妻不知怎么又和好了,打电话过来,坚决不同意播出,只好在年前这几天抢做一期补上。项目组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回哈尔滨了,另一个出国旅游去了,临时找了我来帮忙。这让我有点失望,过了年,他们回来了,哪还会有我的位置?
第二天清晨要去东平县,交给我的任务就是联系各方面的人。我乘公交车回学校,路上转两趟车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校园里冷冷清清,风吹着树叶在地上旋转。旋涡的中心树叶特别多,升了上来。我想着人少连风都要嚣张一些。还有一个食堂开着,只开了一个窗口,几个学生坐在那里沉默地吃饭,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也不回家过年。晚上我缩在被子里,外面的风呜呜地叫,从窗缝里渗进来,一丝一丝地冷。我缩成更紧的一团,心里忽然觉得非常委屈,却想不起是谁让自己委屈了。
幸好还有手机。我先给东平的男女当事人打了电话,再次确认了没有问题,然后把头蒙在被子里,点开手机翻着通讯录,看谁能陪自己说话。秦芳打电话过来,我把情况说了。她沉吟了一下说:“可能是我没把情况问清楚,我还以为是要一个实习生呢。”我说:“那我年三十可能还可以赶回去,如果我老爸来麓城送货,我就不用挤车了。”她说:“你还是要表现好一点,争取过了年就在这里实习;再表现好一点,争取实习完了栏目组聘你;还表现好一点,到台里竞台聘,聘上了虽然没有编制,那也算电视台的人了。”我说:“千山万水,那我也得渡吧!总不会比四渡赤水更难吧。怎么……”差点口滑说出“怎么能跟你比”,在舌尖上咬住了,“怎么能想着一步登天呢!”
半夜被冻醒了,一个激灵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衣服没脱,手机还在手边。一看时间是四点多钟,虽然定了闹钟,也不敢再睡,准备按计划五点半出发。五点四十赶到公交车站,黑黑的,街上没有一个人影。我用手机照亮车次的时间表,要六点钟才发第一趟车,开到这里大概六点半。电视台的车八点十分出发,来不及了。我正犹豫是不是要拦一辆出租车,有几辆出租车经过,我手一扬,就有一辆停下了。我问:“到电视台多少钱?”司机说:“看表呢,它说多少就多少。”我上了车,盯着表看它跑得飞快,心里扯着痛。到了电视台还不到七点,心里又后悔,应该赌一下公交车吧!出租车超过十公里,还要加价百分之二十,付了五十多块钱,心里又扯了一下。
我们这一组一共有六个人,范哥,华姐,两个摄影师,还有我和负责采访的小梁。还有两个小组在别的地方跑。到了东平县范哥交代小梁,要给我一个采访的机会。虽然以前也做过好多次采访,可正式上节目还是第一次,我高兴坏了。范哥说:“小许,你还没从学校出来,学校的那一套跟我们不一样。我们这是节目,节目就是要抓眼球,解决问题那是社区大妈的事。人家多少年的问题,我们是神仙,这一两天也解决不了,何况我们不是神仙。”我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
今天的委托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离婚女人,患了乳腺癌,已到晚期。她想在生命结束之前,把八岁的儿子交给前夫,但那个男人已经另有家庭,那边的妻子坚决不肯接受。
见到这个叫阿香的女人,我心里惊了一下,已经瘦得没有了人形,走路也一步三摇。带着一个叫多多的小男孩,系着红领巾,胆怯地依偎着妈妈。看到这个情景,我觉得自己有了一种责任,一定要让这个男孩有个好的归宿。
小梁采访阿香,阿香情绪激动,瘦弱的身体爆发出极大的能量,把十多年的事情前前后后都哭诉了一遍。范哥在一旁对我们说:“效果还行。”接下来要采访阿香的前夫邓先生,他却临时推托不肯过来了。我急了,几乎是求他,他说:“没有什么可谈的。”好说歹说,他说:“说真的,那个孩子还不知道是谁的种。”就把手机挂了。我马上跟范哥汇报了,范哥很兴奋,说:“出戏了,出戏了!”把大拇指跷了几下。范哥打电话给邓先生,好说歹说,总算同意我们的采访,却不想见阿香。范哥说:“面对面可以把事情讲得更清楚。”又说:“你把心里的委屈讲出来,我们也可以为你主持公道吧!”邓先生同意了。
下午邓先生一见阿香,两个人就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几乎要动手。范哥示意摄影师抢拍镜头,又在两人肢体刚接触时把他们拉开,像一个拳击裁判。邓先生说:“我可以跟多多去验血,如果是我的种,我就负责!”我一听急了,一去验DNA又要等两三天,我还想年三十赶回家呢。阿香叫道:“不是你的是谁的?都八九岁了!”不同意去验血。多多惊恐地望着父母,要哭的样子。范哥马上提醒摄影师把镜头抢拍下来。
吵了半个多小时,邓先生突然头也不回地跑了。小梁把话筒给我,让我跟阿香继续沟通,吩咐我,一定要问:“如果病情往不好的方向发展,多多你打算怎么办呢?”我接过这话筒,有了沉重的心理负担,这个问题对阿香来说太残酷了。我跟阿香谈了一会儿,最后说:“多多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阿香马上大哭起来,搂着多多浑身颤抖。小梁嚅动着嘴唇,示意我“病情,病情”,我没有勇气再说,把话筒递给她。她迟疑了一下说:“算了。”又说:“效果还行。”她说“还行”,我的紧张感又松弛了一点。
范哥要我把阿香的情况跟当地的社区报告一下,这让我一下子对范哥有了好感。社区的人说,情况他们都知道,真到那天,多多可以送到他外婆那里去,实在不行还可以由国家抚养。我觉得是个好消息,把这个话告诉阿香。阿香马上跳起来哭喊:“娘家多多不能去!去了多多就是个农民了!孤儿院也不能去!去了他就是孤儿了!农民了!孤儿了!”她的反应吓了我一跳,是自己惹祸了。摄影师马上过来抢拍镜头。范哥拉着阿香的手,劝慰了半天,阿香才安静下来,范哥又给了她两百块钱。
我们在东平县住下了,第二天还要去三十里外拍一下多多的外婆,看看那位乡下老人能不能对多多的命运做最后的承担。晚上范哥带我们去吃烧烤,大家都很快乐,一点都没受白天这事情的影响。范哥喝了几瓶啤酒,妙语连珠,对每件事都能即兴发挥,跟人体的敏感部位联系起来。说到明天时间紧,他说:“时间就像乳沟,挤挤总是有的。”说到自己的个子高,他说:“身体的每个部位,尺寸都是成比例的。”小梁说要去买几个梨子来,给大家清清口。摄影师说:“要选母的,好吃点。”小梁说:“梨子还分公母?我怎么知道谁是公的,谁是母的?”范哥说:“世间万物都是相通的,大家想想自己就知道了。”大家笑了,我也捂着嘴跟着笑。小梁买了梨子回来,又一个菜上来了。小梁拿筷子敲着菜钵说:“这是什么菜啊!”我看他们点菜,知道那是牛鞭,忍着笑不作声。范哥说:“这是牛身上的一样东西,动物身上都有。”小梁说:“人身上有没有?”范哥说:“有的人身上有,有的人身上没有。”小梁说:“那我身上有没有呢?”范哥说:“你身上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小梁说:“那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没有呢?”范哥说:“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要问你男朋友。”大家哄地笑了,小梁明白过来,说:“坏蛋!坏蛋!”摄影师对我说:“这是范哥的独门绝技,台里有不是那么严肃的宴请,总是把他叫去活跃气氛。”范哥说:“我读大学的时候是个帅哥呢,后面总有一群女生,泡妞妞出钱。这几年愁节目,头发都开始掉了。”把头发拂上去,露出额头。我说:“天下就没有一件容易的事。”范哥说:“所以说,成人的世界不容易,他们要承担责任。”我说:“难,难。自己看电视,觉得这个工作真好玩,进来了才知道难,难啊难。”范哥说:“你刚出道,有些事情要慢慢适应。采访中的痛点、泪点,就是节目的看点。有一阵子我也想温和一点,结果观众大量流失,我还受到了台里的警告,栏目差点都停了。市场有市场的规则,你跟规则过不去,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栏目被取消了,这二三十个兄弟到哪里去找饭?”电视台在我心中一直是很神圣的,范哥说出“找饭”,我有点幻灭的感觉,但也知道他说的是真话。我见范哥还望着我,就用力点点头说:“不容易,不容易。”觉得自己是在敷衍,这种敷衍马上就变成了一种真诚的表达:“真的不容易,太不容易。”
晚上我和华姐睡一间房。她先去洗漱,完了躺在床上看手机。等我洗完出来,看见她似乎在流眼泪。见我出来,就侧过了身子。我装着没看见,躺在床上背对着她,也看手机。一会儿听见轻微的抽泣声,持续了一小会儿,我装不下去了,转过身子说:“怎么了,华姐?”她用手帕擦眼睛说:“没什么。”又说:“阿香太可怜了,多多以后怎么办?”我说:“是的。”又说:“我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委屈的人,原来还有人比我更委屈呢。”她说:“你有什么委屈,风华正茂?”我就把自己保研的事,找工作的事,男朋友的事,跟她说了。她说:“唉,相逢何必曾相识。”又说:“我其实跟阿香差不多,我就是还没得癌症,又有个能厚着脸皮拿钱的地方。”她告诉我,老公前几年借了几个朋友一百多万办餐馆,亏了无法交代,有一天忽然带着儿子跑路了。那些朋友找她逼债,逼不出就找台里的领导,在领导办公室一坐就是半天。领导不胜其烦,要她辞职。可这一辞,全部人生就都塌了,于是死赖着不走。两年后稍微安静了一点,有天晚上外面有人轻轻敲门,开门看见五岁的儿子站在门口,楼梯上一个人影一闪就不见了。看着儿子那可怜的打扮,知道老公在外面是实在混不下去了。儿子送回来,这太令人高兴,可是也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幼儿园接送,病了上医院,经常要请假,范哥几次跟她说,是不是回去一心一意带孩子,把退休的父母叫来帮忙,可他们有自己的生活。前几天父母准备跟团去四川旅游,结果儿子病了,就退团了,各种怨言。她说:“你看我这辈子还有一点希望吗?没有。”我说:“找个踏实点的男朋友。”她说:“找男人,我这个样子,谁要?逢场作戏都没人来,万一有个人来,也是不堪的人,作呕。”她把头一偏,做出呕吐的样子,“想着把儿子培养好,看会不会有一丝光亮。他在社会上流浪这几年,已经输在起跑线上了。别人的孩子进这个那个培训班,我送不起。将来?不敢想。”我想找几句话安慰她,想来想去,想的都是自己的委屈,差点流泪。华姐熄了灯说:“我说得太多,耽误你休息了,真的对不起。”
半夜里我被梦惊醒了。刚醒来的一瞬间还记得梦的片段,再回想又飘逝了。想不起是找工作还是情感上受了委屈,反正不是什么好梦。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睁开眼想了好一会儿,才在洗手间微光的启示下明白过来。脸上有点涩涩的,我摸了一下,是在梦中流了泪。那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个梦,只是个梦!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