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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的改革给了我很大的刺激,也给了叶能很大的刺激。现在的日子凑合着对付过去了,将来怎么办?这一辈子还有没有摆脱困境的希望?怎么才能让强强摆脱我们的命运?这是叶能经常提出的灵魂三问。没有解答,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寻求解答。我们只有这样的家庭背景,这样的凡人才能,能挣扎到现在的局面,已经是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明天的希望在哪里?看不见。这是前景,这是未来,这是唯一的结论。不想接受,可也不得不接受。
我们天天讨论到哪里去开拓新的空间。不讨论还觉得世界很大,总有一些空间是可以开拓的。讨论了才发现,每一个空间都已经人满为患。除非我们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否则只能接受平凡人的命运。讨论了几个月,慢慢地心平气和了。既然大家都是这么过的,我们也这么过吧。肖部长接受了,小湘接受了,我们也准备接受吧。我庆幸自己在麓城的业内有了一点小小的名声,金帆公司不要我,找一家民营的地产公司,应该还是有机会的。我要努力,我要努力,我要巩固这小小的人生阵地。我规定自己每个月要读两本书,有用没用先不管,读了再说。
肖部长离职两个多月,市场营销部没有领导。人事部杨部长来了,问了一下情况,去的时候说:“这边的事情,许晶晶就先辛苦统筹一下,看公司有什么安排。”部长去了,我看小雨、小凡她们的脸色有点不好看。我才来两年多,她们都来六七年了。好一会儿小雨说:“许统,有什么事就交代一声。”小凡说:“大家都听许统安排。”我说:“千万别这样叫,还是叫晶晶的好。”小雨说:“不是我们自己这样叫的,是杨部长要我们这样叫的。”我说:“等会儿我跟杨部长说,这边的事我管不了。”小凡说:“大家都好好把握机会吧。”
晚上回到家里,我反复想着这算不算个机会?部长,跳出去想想,一根鸿毛,但对我个人来说,又是多么珍贵。就像人的一辈子,跳出去想,一根鸿毛,但对每个人来说,又是多么珍贵。统筹,这个令人难堪的说法。杨部长是多么会说话,想出各种创造性的说法,就是他们的绝技。可是,我又怎么给自己定位?不知道。有些事情,管了,人家会反感;不管,又会有责任。想来想去,最后决定了,我只管尽量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别人的事,不管。
这件事我没跟叶能说,说了就太把这事当回事了。这天我在楼道里碰到杨部长,他把我叫到人事部,问了我好多问题:孩子怎么样?老公怎么样?是不是准备生二胎?然后给我倒了茶,问:“愿不愿意多承担一点责任?”我犹豫了一下,马上意识到,不能犹豫,就说:“服从领导安排。”我希望他把这个问题再说下去,可他又不说了,问我对部里的工作有什么建议。我说:“这两年地产业变成地惨业了,我们部里广告费也下降了,明年能不能多下一点?”他说:“这么多年来,我们跟媒体打交道,做广告,要一家一家去谈,成本太高了。其实他们都是一个集团的,能不能打包给集团,让他们内部去分配?”我说:“这样是省心了,可跟那一家家媒体就说不上话了,出了什么事情,请他们包容一点,找谁去?”杨部长说:“唉,太难了。”
我把“承担责任”的话跟叶能说了。他比我还激动得多,拍着手说:“总算有了一个突破,这是件天大的事呢。”我说:“能不能轻点拍,看你的手都拍红了。”他把手掌摊开说:“拍红了。”又说:“到那天我要把手拍出血。”我说:“什么时候你也进步一点。大家都进步一点,一点点,这个家就会好起来,让我们也过上中产阶级的日子。”他马上收了笑脸,说:“你不知道人家都是些什么人呢,我怎么搞得过?”我说:“是哪方面搞不过?”他说:“哪方面都搞不过。唉,太难了。”
公司流传着一种说法,许晶晶很快就会当市场营销部的部长了。还有人私下向我表示祝贺,说:“来公司两三年就当部长,那是没有先例的呢。”我说:“别乱说,怎么可能?我进金帆才六年,前面还有八九年,七八年的人呢。我才六年。”右手拇指小指跷起,“六年,六年。”
这个说法流传了十几天,渐渐消停了。一个新的说法流传开来,偶尔飘进我的耳朵。市场营销部部长的位置,公司已经决定给下面上来的一个项目副经理老卢了。老卢的叔叔是发改委的副主任,正管着丁总。这个传说让我心里很焦虑,表面上却是浑然不觉。我期待着杨部长或者干脆就是丁总找我去谈话,这个期待像火花的微光,渐渐地熄灭了。最后,新来的老卢上任了,我微笑着,对他的到来表示了欢迎。
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是把事情告诉了叶能。他愣了好一会儿,说:“唉,太难了。”我说:“我们这些人,天生就不能跟别人比。跟秦芳能比吗?跟严晓梅能比吗?跟小湘能比吗?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差距,一辈子也填不平。跟自己的父母比,已经是很了不起了。”他说:“不能比就认了?我也想认了,图个心平气和,反正也不是没饭吃。可认了,强强怎么办呢?我还想为他买套学区房呢,还想存一笔钱好好培养培养他呢。静待花开的神话是没有的,更不会落在我们头上。”又叹息一声说:“上面还有四个老人啊!都没有退休金啊!都到了身体的多事之秋啊!”我说:“我还有个奶奶呢,过年我给她买了一床新被子,一件棉衣,她还怨了我半天,不肯用,怕没用多久要烧掉,可惜了。最后下雪天才把新棉被盖了,棉衣硬是没有舍得穿。”我想象着自己就是孙悟空,上面五个老人,就是五指山。我被压在五指山下,想一个筋斗翻十万八千里,那不可能。我叹息一声,他说:“总该想出一条出路。”我说:“这世界的出路那么好找,就不会有那么多平平凡凡的人了。”
接下来几个月,我和叶能天天讨论出路问题。开始想了开一家粉店,周末去吃粉,把堆在那里待洗的碗数了,上午的时候,是六十几个。一天下来,就是一百多碗粉,不到两千块钱的收入。除了各种成本,一天干十几个小时,没有周末节假日,还不如现在的工资收入。我说:“这就是赚点辛苦钱。如果收入比上班好,谁还会去上班?”叶能又去“零食很忙”和“香飘飘”奶茶店门口蹲守数人头,结果都不理想。最后想到了民宿。计划先在公寓租一个小套间,看看能不能在网上推销出去。如果行,就租十间。如果能有一半的出租率,那就不用上班,专心搞好这件事就行了。考察了一个月,几乎就要把房子租下来,最后还是放弃了。每一门生意,哪怕是最小的生意,只要你深入去看,就会发现已经织就了密实的网,你杀不进去。我说:“怪不得那么多人考公务员啊!算了,我们就别做发财的梦了。”他说:“这个世界硬是没有一条细缝给我们钻进去了。”我说:“你知道了,就不要想了。”他说:“不甘心啊,不甘心啊!”我说:“我都不甘心十年了,不甘心也很甘心了。”说是这样说,还是很不甘心的。看着强强一天天长大,想着我一辈子不如别人,只好认了,难道他一辈子也不如别人吗?
出路问题就这么过去了。其实也没过去,只是不愿意说它,说起来只有沮丧和心痛。我和叶能互相安慰说,大家都这么过,我们也这么过吧。我们是平凡人,比平凡人还要平凡,有了温饱的日子,还想怎么样,又还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