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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小冯这句话,让我想了几天,没有答案。
这一个月来,每天打十个小时的电话,这事情真的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做到的。可我不算正常人,我得挑战身体的极限,我得活。半个月刚过去的时候,公司第一次给我结了账,我拿到了七千多块钱现金。这让我感到公司为员工考虑得非常周全,钱来来去去,都不会留下痕迹。陈经理当着很多人的面表扬我说:“晶晶刚上来就是老手。”这让我有点得意,也让我看到,自己大学几年,没有白读。也许声音没有别人温柔,可口才比别人要好,应付对方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比别人到位。这口才很快就变成了钱,发到自己手上,心中就有了温暖的感觉。公司这么诚信,这么为员工着想,让我有了把事情做得更好的动力。
可是,工作做得越好,我就越有罪恶感。公司不准员工议论业务,可我再蠢,看了这一个多月,也看出来了,这个事不但不是什么好事,那简直就是罪孽。也许,在不知道的什么地方,还有一批人,整天都在打电话,以各种理由,动员别人往卡上打钱。一张卡用一次就会出问题,所以,需要更多的新卡。没有人告诉我这个流程,我猜的。因此,不论以后有什么问题,哪怕公安局的人来了,我也只是一个按照安排做的通话者,别的事情,一概不知。那么钱呢?用掉了。
自己在为诈骗集团工作吗?这个想法堵在我心里,像一个实心的钢球。好几次我想向小冯求证,我的那些推想是不是对的?如果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我的心里就轻松了。有天晚上,我们刚熄灯睡下,突然下起了暴雨,外面像有千万头狮子在吼。电闪到房间的墙上,让我注意到,墙原来有这么白。风把窗帘吹起来,几乎要拉直。我爬起来关好窗,小冯说:“那要把空调开了。”我在黑暗中没有摸到遥控,就把灯摁亮,把空调开了。我说:“好大的暴风雨啊!”她说:“可以把它关在外面。”我说:“我觉得我们公司可能也会有一场暴风雨,总有一天。”她说:“那也可以关在外面,与我们无关。”又说:“从理论上说,我们是一无所知的。”我说:“心里好不安呢,每天都做的什么事!”她说:“什么事?对任何人,我都可以说,我不知道后面有什么事情。”我叹口气。她说:“你就是个典型的跟自己过不去的人。我只要能按时拿到钱就可以了,别的事,我也不问,我也不说。”我又叹口气说:“我也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吧。一个人,连自己都骗不了,还能去骗别人吗?”她把灯关了,说:“公司是对得起我们的,钱按时来,不少一分,包吃包住,天天过年,那我还能怎么去说它?”我说:“总有一天会起大风呢,比外面的风还大。”她说:“想太多,风能刮倒你吗?你什么都不知道,风能刮倒你吗?”又说:“红票票你就拿给超市的老板,要他当场以同样的数发到你手机里面,你发到你家里去,那就万无一失了。”我说:“整天没做点好事。”她在黑暗中笑出声来说:“哈哈,想太多。一个人,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我叹口气说:“唉,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跟钱没仇,我需要钱,除了打电话我什么都不知道,公司是对得起我的,我没有理由跟自己过不去,也没有理由伤害公司。我在心中完成了这一系列论证,心中轻松了一点,然后,每天照常工作。这工作太枯燥,时间太长,太累,可一想到会有那么多钱像及时雨准时到来,心里就把自己说服了。每天一上班,就把公司准备好的润喉茶斟上一杯,过一会儿就抿一口,对保护嗓子的确有很好的效果。过不去的还是自己的内心,好多次我设想着那些往卡上打钱的大爷大妈,几十年辛苦挣来的养老钱毁于一旦,这是多么沉重的事!这其中就有我的罪过。我千方百计为自己开脱,这个事我不做,就没有别人做了吗?
这天上班的时候,陈经理向大家宣布了一个好消息,晚上下了班,公司组织大家去一个山洞酒吧“嗨”一下。二十多个人都欢呼起来。晚上七点多钟,大家提前下了班,小焦开来一辆大客车,带我们进了山,七转八转,来到一个山洞前。酒吧老板对陈经理说:“按赵老板交代,都安排好了。”赵老板是公司老板,我听说过好多次,一次都没见过。进了洞里面非常凉爽,酒家老板说:“这里面是天然凉,好多年前是战备通信基地。”又说:“今天是赵老板包场,大家可以尽情放松、享受。”
洞中是一个长方形大厅,一张整板条桌长十多米,上面几十瓶啤酒、红酒围成了一个方形,中间是切好的火腿肠、水果。开始播放的是轻音乐,大家围着桌子,慢悠悠地喝酒。小焦坐在我旁边,斟了啤酒要和我干杯,我就礼貌性地喝了几小口。他说:“啤酒不算酒,就是饮料,大口喝才算喝,”他抓起瓶子大口喝了半瓶,“这样,这样,你那个样子,还不如我喝白酒。”我又抿了几小口,说:“人家不会喝酒嘛。”他拿起我跟前的杯子,把手中的啤酒倒了半杯,递给我说:“干杯,干杯!”又把啤酒瓶伸了过来。我想,瓶子里的酒你喝过的,又倒在我杯子里,你是我什么人?客气地碰了一下,把杯子在嘴边示意了一下,没喝。他说:“我太没面子了。”另外拿过一只杯子,开了一瓶啤酒,倒了半杯:“这可以了吧!”递了过来。既然他说到了面子,我没办法,就喝了小半杯。
这时音乐突然变了,那种打击节奏改变了氛围。开始有两三个人下场,马上又有十几个人下场,双手高高举着,身体随着音乐节奏起伏,不知道跳的是什么舞。小焦说:“我们也去蹦一下吗?”我说:“我头晕了。”扶了一下额头。他说:“那我陪着你,看他们表演。”那强烈的音乐打在我身上,我的胸口像一个共鸣箱,里面嗡嗡地响。灯光暗了下来,几个男女身子贴紧抱在一起,大幅度地扭动。小焦说:“我们也去嗨一下吗?”我说:“要去你去,我是不去的。”他说:“想不到现如今还有这么规矩的女孩。”空气中弥漫开来一种奇异的幽香,我有点惊慌地说:“什么气味?”小焦说:“少管闲事!”我说:“这……这……这……”小焦用手在我嘴边示意了一下说:“少管闲事。”我站起来向四周望了一下,也没看见有什么奇异的动作。我说:“这……这……这是不是有人在吸……吸……”话被小焦一个坚定的手势切断了。我说:“我要走了,我要走了!”就往门口走。小焦追上来说:“陪你到门口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外面很热,我说:“热得受不了,头晕得受不了!”小焦把车门打开,扶了我坐进去,把空调开了。他想坐到我身边,我就坐到过道的另一边去了。隔着过道,他把手伸过来拉我的手,我用力甩开说:“不呢,不。”他说:“太认真了。”手缩回去跟我说话。
这时,一对男女摇摇晃晃出来了,经过客车,走过去了。我说:“他们这是去哪里?”小焦说:“应该是去海边吧,可能就半里路。”我说:“这时候去海边干什么?”小焦说:“你觉得呢?”我说:“我觉得……我怎么知道?”他说:“大概是去做天体运动。”我一下子清醒了,说:“怎么可能!他们又不是情侣。”他说:“谁规定了一定要是情侣才行,有心情就可以了。”我说:“想不通。”又说:“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他说:“那还早呢。”又说:“要不我们也去海边走一下?”我说:“我才不去呢,我去看人家表演?”他说:“海滩那么大,我们不会隔远点吗?”又说:“为什么一定要看人家表演,就不能让自己也成为主角?”我说:“我没想过。”他说:“想我是想了的。”把手伸过来。我用力打回去,说:“想?休想!”又说:“我并没有醉。”又说:“我只是心儿碎。”他摸着自己的手说:“真的下毒手呢!”我说:“我睡会儿。你得老实点,下次就不会打这么轻了。”他说:“不敢,不敢。”又说:“真的小看了你。”
过了几天,陈经理问我:“你愿不愿意去福建那边工作?那边的收入还高些,可能高一倍。”我说:“那么高的收入?怎么可能呢?”他说:“那边向我要口才特别好的,要三个,我想你应该是合适的。”我说:“工作性质跟这边不同吗?”他说:“挑战当然更大吧,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在这里是说服对方,在那边更要说服对方。”我说:“可以啊,有钱怎么都可以。”他说:“那我就把你名字报上去了。”又说:“人就是在迎接更大的挑战中成长起来的。”
福建我不会去。在这里我还可以欺骗自己,我不知道后面有什么事情发生。到了那边,这种欺骗都没有了,赤裸裸地就是骗。说起来吧,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不想发大财,别人怎么能骗到他?可是,把那些大妈大爷的养老金都骗走了,叫他们以后怎么生活?彻底知道了底牌,我也不能对自己再装糊涂。本来我想着,赚到三五万块钱,我再离开,可现在,再待一天都是罪过。再过十天,又会有下一次的钱发下来了,八千块啊。可是,我真的连一天都不能再等了。
到了晚上,我实在忍不住,对小冯说:“陈经理今天找我谈话了,说要把我调到福建分公司去。”小冯说:“那是公司看得起你呢,有米呢,”她做了个数钱的动作,“早两个月公司要调我过去,被陈经理压下来了。你知道他的心思。”又说:“断人财路,杀人父母,我现在不理他了。他比钱还了不起?”我说:“那边的事不好做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呢。在这边还可以对自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什么都不知道?那是骗子骗自己吧。”我说:“总比那边没的骗要好些吧!骗自己的理由都没有一个,心里好不安啊,半夜醒来,望着天花板,睡不着。”她说:“像我们这样的人,还能讲良心吗?谁对我讲良心呢?我一家人都靠我,侄子养得白白胖胖的,快二十岁了,不学习不劳动,天天躺在床上看手机。我想收掉他的手机,他跟我闹绝食,你看我负得起这个责吗?还有老爸老妈呢。我需要钱,太需要钱,要钱我就不能讲良心。钱和良心,我只能图一头。我总不能说,把钱放下来吧?那唯一的选择就是把良心放下来。大学文凭是有一张,基本就是一张废纸。像我这样的人,第一家里没权,第二家里没钱,第三自己学习上又是个混混,本来就没有路走,再把良心讲起来,那怎么活?”我叹气说:“也是啊,可是……一个人,”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一个人,他……他……他毕竟还是个人吧。”
我不想要陈经理把我请假和跟他的谈话联系起来,又拖了三天。我要盈盈第四天中午给我发微信,就说刚才老爸脑溢血出事了,正叫了120送到医院去。我把信息编好发给盈盈,她回信说:“姐,出什么事了吗?”我说:“你照办就可以了。”过了一会儿,我想到为了没有漏洞,再发微信给盈盈,如果明天我打电话给她,她一定要说,老爸已经进重症监护室了。她回信说:“这么咒老爸,有点不好吧?”我马上告诉她,这是铁的命令,说话的时候情绪要上来。
我拿着盈盈发来的信息向陈经理请假。他说:“你必须回去吗?是不是要你妹妹观察几天,也许就没事了?”我说:“那肯定是必须回去呢。”他说:“你再给你妹打个电话,看情况怎么样了?”我马上就拨了盈盈的电话,按了免提。她在那边哭着说:“都昏迷了,进重症监护室了。姐,你快点……快点……快点回来。”我“哇”的一声,哭了。陈经理说:“那你快去快回,也可能我给你订机票,你直接去福建。我们现在太需要人才了。”我问他要身份证,他从办公桌中翻找出来,给我了,说:“我们这边的工作,你不能跟任何人讲,你签的合同里是附带了保密协议的。”我说:“当然,当然,我多这个嘴干吗?”他说:“对你妹妹也不能讲,不然公司的律师会找你的麻烦。”我说:“当然,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