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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的名字,拖了几个月才定下来。婆婆一定要取名叶强。我说:“那不跟他爸爸是两兄弟了吗?”婆婆说:“男孩取名要往大里走,不能往小里走。名字取衰了,那一定是一个衰命!”我在心里说,你给儿子取名叶能,到底有多能呢?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说:“叶能这个名字是我取的,不错吧!全乡只有他一个人考上了研究生呢!”我说:“他不是还带动了几个人考上了吗?”她说:“别人没考上重点大学。”又说:“不管你们叫崽崽什么名字,反正我叫他强强了。”叶能跟他妈的想法一样一样的。讨论了几个月,再讨论下去,上户口就要验DNA了,我拗不过他们,说:“那就叫叶小强吧!”婆婆说:“说了要往大里取名,怎么能小?太衰了。”又说:“你们那个车牌号码也要换了,数字要往上走!”又讨论几天,最后定下来是叶晓强。婆婆叫他强强,我没办法,也只好跟着这么叫。
这个星期六我要去公司加班,叶能上班,婆婆早就定好了参加夕阳红市郊一日游。我把强强用小篮子提着,带到了公司,把篮子放在沙发上,趴到桌子上去填报表。强强不哭不闹,每次我转过头去看他,他总转悠着黑眼珠望着我,我笑一下,他也回我一个笑脸。我每工作半个小时,就把他抱起来走走,嘴里“崽崽,崽崽”地哼哼几声,他也回应式地哼哼几声。
十点多钟的时候,小湘来了。我说:“你今天也加班吗?”她说:“在家里待着没有味道,出来透口气,就把车开到这里来了。”她看着强强,礼节性地哄了几句,要强强叫“姨”。强强望着她,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小湘说:“他笑得好甜,跟我有缘呢。能不能让我抱一下?”她抱着强强到阳台上去晒太阳,我不放心,跟了上去说:“不能太靠近栏杆了。”小湘说:“我就抱着他在这里坐会儿,你放心吧!”我不放心,就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小湘说:“他真的一点都不认生。”我说:“那是碰到了你呢,别人他是不让抱的。”小湘说:“有缘,有缘。”又说:“要不我就做他的干妈。”我说:“别乱讲,你还没结婚,让他叫你姐姐。”她说:“别乱讲,你才大我几天?”
过几天,小湘晚上到我家来了,提了好多水果。进门她说:“本来想买几桶奶粉,又怕你们不放心。”又说:“强强呢?我看看他。”她把强强抱在怀里好一会儿,交给婆婆。婆婆说:“这个女崽,你要快点生个崽呢。”我马上阻挡她说:“你自己的心还操不完呢。”婆婆没听见似的,说:“我们家生了这个崽,得了面子,又得里子。抱出去人见人爱,我一个老太婆全身都是光彩。他还会陪我们一辈子呢,得实惠呢。”小湘很认真地点头说:“是的,是的。”又对我说:“我们出去说几句话不?”
下了楼我们在院子里转悠。小湘说:“我今天是来体会一下抱孩子的感觉呢。我觉得自己心里的那把锁,被你家强强打开了。我还是得要一个孩子。”我说:“那当然,你遥远的祖宗从树上下来,传到你,容易吗?这血脉不能断在你这里,不然怎么对得起当年下树的勇士?”她说:“我没有对不起祖宗的想法,对不起爸妈的想法也没有,那天我抱了你家强强,我突然发现,我还是想要一个孩子,自己的孩子。”我说:“要一个孩子,对我来说没有一件事不为难,对你来说,没有一件为难事吧!钱,有了钱,什么难事都不难了。”前几天小湘过生日,她爸妈要送她一件礼物,她不要,求了她半天她才同意了,说意思一下就可以了。这意思一下,就是个两万六的金手镯。我说起这件事,她说:“我都不记得塞到哪里去了。”又说:“我本来是不想结婚了,对男人没有一点信心。我就谈过一次恋爱,十九岁到二十四,结果呢,崩了。最好的青春岁月,一刀,”她左手握成拳,右手在下面示意性地割了一下,“一刀,青春的韭菜,就被别人割去了。”我说:“是个优秀的渣男吧?”她点头说:“那肯定啊,不优秀也走不到我跟前来。”又说:“我爸妈要我别灰心,继续找。我找个头!不过我身边的男人真的没断过,还养过一只小奶狗,在校的大学生,学车的时候几句话就说上了。比我小几岁,好像我占了他多大便宜似的。我故意给他断一下奶,就冲着我汪汪叫,说自己是有女朋友的,对我好是因为我对他好。这有意思吗?其实我也没有真的希望他有多大意思,当他是个男人罢了。难道只准男人好色,女人就不能好色?我总是在骑驴找马。”我说:“大婚不结,小婚不断。我也看不出你有多么好色。”她说:“唉,女人不像男人,哪怕是逢场作戏,那也要有点情绪,暂时性骗一下自己。我不是动物,动物也要情绪,我总不能连动物都不如吧。”我说:“所以女人总是吃亏。”她说:“前年我被感染了一次,打了一个星期的吊针。我想着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染上艾滋病。就把男色断了,断了这两年,自己也过得蛮好的。”我说:“会老呢,孤独呢,爸妈会走呢,躺在床上没人理呢,喊天天不应呢,无助呢,还会比无助更无助呢。”她说:“孤独我不怕,我反正孤独惯了。无助也不怕,反正悲剧已经到了落幕时分。我就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那天我抱了你崽崽,我心里的那扇门突然被冲开了,洪水来了,挡不住了。”我说:“那我家崽崽真的做了一件好事。”她说:“下次我买一箱奶粉给他吧,你要相信我,我肯定是走正规渠道,买最好的。”我说:“我怎么能让你浪费这么多钱?”她说:“我谢谢他一下,也不行吗?”
一群小孩踩着滑板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我说:“你看着自家的崽崽每天都有那么一点点变化,忽然有一天,要你买滑板车了,你心里的那种快乐,哈,自己享受吧,没必要跟别人讲,讲了他也不懂。”小湘说:“我懂,我懂,我现在懂了。那是专属父母的感觉。”又说:“我跟爸爸妈妈斗争了三年,他们问我,将来我一个人在世界上怎么办?我说,最后十年可能有苦日子,但我争取到了前面四十年的轻松欢乐。他们已经接受了我不结婚不生娃的选择,怕我再受到伤害,说给我存几百万,让我在他们不存在的世界有个依靠。可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你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有钱也花不了。自己是人世间的无缘人,没有任何人惦记你。惦记的人也有,不知什么亲戚都围拢来想吃绝户,那不太惨了吗?现在我要背叛我自己了。没想到我都二十八岁了。我都觉得自己根本没长大,恨不得还回过头去吃几口奶,可是别人都把我看成剩女了。我每天都用最高档的护肤品跟时间做斗争啊!”又说:“有时候想想,斗个啥呢,反正我又不找男人,难道我美给女人看?”
我们坐在池塘边的长椅上,看着高楼在水中的倒影,还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在水波中跳跃。小湘说:“我这个人其实不适合结婚的,从小以自我为中心惯了,我现在还不会洗碗做饭呢,家里没人就叫外卖。自己所有的愿望一定要得到满足,绝对不能被堵着,堵在心里我一分钟都过不去。我想买件高档衣服,他说太贵了,那是不行的。妥协让步是没有的,转弯那也是没有的。让我看小自己,把头低下来,像谁说的,低到尘埃之中去,那可能吗?”我说:“那真的不可能。可白马王子,还要痴情于你一个人,那是神话。”她说:“我就是被那些神话害了,等到梦醒时分,哪里还有涛声依旧?我真正想要的,是一个孩子,可是孩子还需要一个爸爸,那他才有完整的人生,对吗?这个爸爸还要跟我这样任性的人相处。我对这个世界的要求,简直太矛盾了。”我说:“这个矛盾也不是那么没有解,好不?你可以调整一下自己,你看,你都看到自己的问题了。”她说:“二十八年养成的习性,那能调吗?我对自己好失望啊!可能我还是一个人过吧,到了四十岁,去领养一个孩子,让我爸妈带着。”我说:“你胸怀宽广,要我花那么多时间带别人的孩子,我心里有点过不去。”她说:“四十岁,不敢想呢,不敢想青春也会有灰飞烟灭的那一天,所有的骄傲、潇洒,忽然都失去了理由。围着你转的男人,也无影无踪了,不敢想。谁都怕老,我再自恋,也不能骗自己说,成熟的女人更有韵味,是吧?这碗鸡汤是喝不得的。哪个男人会这么想?”又说:“我还有一个心理包袱,我跟小雨小凡她们几个讲好了,都不结婚,将来抱团养老,大家都发过誓的。我如果当了叛徒,觉得很对不起她们。”我说:“发誓有个仪式没有?”她说:“那倒没有,就是去贵州吃黑山羊的那次,说笑着发誓的。”我说:“那算什么发誓?”又说:“说不定她们谁比你还先结婚。”
这时起风了,我哆嗦了一下,小湘说:“你冷了,那我回去了。”我说:“谁说你那么任性,我看你还是很体谅别人的啊!”她说:“我再上楼看一看你家崽崽吧。”我说:“应该睡了,他跟我婆婆睡。”她说:“那我过几天送一箱奶粉来。”又说:“你有一个好婆婆,让你省心了。”我说:“我也是忍了又忍,才能相处呢。哪里能那么任性?”她说:“以前我想要的是精致的生活,现在觉得,生个孩子,生活不那么精致,也没有关系。我能要孩子拉屎撒尿也精致吗?”我说:“为了崽崽付出就是最大的快乐,换尿片都快乐,那是过崽瘾呢。难道你还去跟他算细账?他想吃奶了,就讨好地望着你笑,你心里仿佛化开了蜜。跟崽崽在一起就是最精致的生活,那不是房子、车子、化妆品可以比的。”
我把小湘送到车旁边,是一辆奔驰车。我说:“你这辆车都能够吓退百分之九十的男人。”她说:“你提醒了我。哪天真有那么个男人,前几次见面,我坐公交车去。我得体谅一下男人那脆弱的自尊心。”又说:“你老公的公司有没有合适一点的男人?问下他。”我说:“那些都是苦熬苦做的理工男,有你这样的条件,谁会去吃那个苦?”她说:“你还是去问一下吧,我不会要求那么多了,只要他真心对我好,我不会要彩礼什么一二三的,我的任性也会收一收,再收一收。”我说:“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要叶能去问一下。”她说:“也许我的目的有点不纯,我就是想要一个孩子,自己的孩子。男人无所谓,但他是孩子的爸爸,那就有所谓了。我是一个最不能忍的人,但为了让孩子有个完整的家,我会忍,忍,忍。真的有那一天,我爸爸妈妈会多么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