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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个月,我和叶能跑遍了麓城的几百个楼盘。新楼盘,旧楼盘,只要是楼盘,我都要跑到。每到一个楼盘,我们首先拍摄它的外景,采访居民的居住体验,然后装作有意向的购房者,到售楼部或者中介那里去了解价格、学校、交通、房型等情况,当场就把这些信息发给秦芳,由她去做成一段几分钟的视频。晚上在家里,就把所有的信息编了号,汇总成表格。
这个周末,天气好,我和叶能清早出发,一连串了十一个楼盘。到下午四点多,我说:“想吃中午饭了。”突然就感到一阵晕眩,汗一下就冒上来了。我说:“我要吃饼干。”叶能说:“低血糖了。”也顾不得违反交规,把车在路边停了,买了几个包子。我吃了包子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又说:“还有两个,你吃了吧?你也没吃中饭呢。”他说:“留给你等会儿吃。”又说:“我忘了给自己买几个了。”我说:“等会儿你也低血糖了怎么办?”强迫他吃了。他说:“是这家的包子特别好吃呢,还是今天特别饿?”吃完他指着马路对面说:“那是麓城最有名的海鲜自助餐厅,要一百多块钱呢。哪天我发财了,我要进去吃一次。先饿自己几天,扶着墙进去,然后,扶着墙出来。”我说:“人就应该有这么伟大的理想。”他说:“我们回家吧!”我说:“天这么亮,起码还要跑三四家。”他不肯发车,又说:“回家吧,强强在等你呢。”我说:“想做一点事,还能这么儿女情长?”他还是不肯发车,我推车门说:“那我一个人去了。”他沉默一会儿说:“唉,太难了。”我说:“秦芳的老公说了,只有去做那些难的事,才有希望。搬砖不难,你去搬吗?然后对身边每个人说,让开,让开!不要挡着我搬砖的路!华为不难,任正非不难?都差点被美国捏死了,它不难它就不叫华为。走吧!”他发动了车,说:“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说:“说俗一点,那就是为了钱。你不是还想买学区房吗?说雅一点,那就是为了自己的心。我不甘心都不甘心十年了,我真的比别人差那么多吗?我总要做一点对得起自己这一辈子的事吧!这件事做成了,我就甘心了;没做成,我也甘心了。有一分热就要发一分光,如果我被证明没有这分热,发不出这点光,那也不怨自己不怨别人,也不怨父母。实在要怨,就怨天吧。”
那几个月看了无数的视频,很多还看了好几遍。还订购了几个经济学大咖的视频反复看。看得越多,心里就越虚。人家能有几万几十万上百万粉丝,那也不是碰运气碰来的。人家口才好,反应机敏,这个我不是那么怕。我每天试讲一段,讲了几十次,反应也上来了,出口就能成章。可是那些高手,学识也那么好,天下的事无所不知,天下的书都读了个遍。这我是不能比的,今天不能比,明年也不能比,一辈子都比不了。我没法跟他们同台竞技,但我有我的优势,那就是,谁也比不上我熟悉麓城。麓城有近千万人,难道我连五万粉丝都争取不到吗?
可是我还是得增长一点知识。麓城说房,这跟给新来的售楼员上课不一样,靠感性的经验是不行的。我买了几十本书来读,又庆幸前几年读了几十本书,还不是个刚站上起跑线的人。我规定自己每个星期要看一本书,上班偷时间看,晚上试讲完后还看。不完成任务就不让自己睡觉。
这天晚上我靠在床头看《地产金融学》,看几页,瞌睡就上来了。我赌气地掐自己的耳垂、太阳穴,又看了几页,不知道书上写了什么。叶能说:“今天就算了,你这样迷糊着,能把书看进去?”我说:“昨天已经算了一天了,今天又算了,那八月份开播就完蛋了。已经推迟一个月了。”他说:“那就再推迟一个月,八月九月差别很大吗?”我说:“九月十月也没有什么差别,还可以推到明年呢。”他说:“那就推到元旦。”我说:“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一辈子是一段无穷无尽的岁月?”就找来风油精涂在额头上,继续看书。看了一会儿,叶能说:“我看你是真的不要命了。”我说:“当年高考,我能从津阴考到麓城来,那就是不要命,突破了,就上个台阶,不然我可能在二圩镇上踩缝纫机呢。”他说:“真的碰到了一个不要命的,你能不能爱惜自己一点?”我说:“像我们这样的人,还那么爱自己,那真的会跌在坑里一辈子爬不出来了。一个人掉到坑里,他怎么爱自己?太爱自己就是不爱自己。”又说:“明年我还要考建造师证呢,先考二级,再考一级。有个证,干什么都有底气一点。”他说:“你还能给自己加码吗?你去照照镜子,都没有个人形了,林黛玉!吃饭吃不过一只猫,林黛玉!”我说:“我风油精都涂了,反正也睡不着了,你朝那边睡吧,我再看会儿。”又说:“你关心你自己吧,你关心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关心。”
叶能赌气朝那边睡了,我把床头灯拧暗点,侧身挡住灯光,继续看书。不知过了多久,叶能撑起身子说:“够了吧,够了吧。”我说:“还有几页就完成任务了,昨天欠的账还没还呢。”他说:“你想过没有,你要出镜,你不漂亮点,能捞到粉?颜值也是一大要素呢。你想想那些电影明星,为什么年龄上来了都退下去了?没有市场号召力,导演怎么会用她?睡觉是最养颜的,为了梦寐以求的粉丝,也要让自己睡个好觉。”他这一说,真的把我说服了。到时候怎么化妆,用什么发型,穿什么衣服,这些问题都想过几十遍了,就是没想过睡觉养颜的问题。我放下书说:“我实在太需要养颜了,我如果再漂亮一点就好了。”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难看?”他说:“睡觉就不难看。”我说:“你只想着怎么骗别人睡觉!”他说:“真是罪大恶极啊!”又说:“孩子都有了,还有什么难看不难看?难看不难看都是你。”我说:“那你的意思是我很难看,只不过你不计较而已。”他说:“都半夜了,就别讨论这么哲学的问题了吧。”
我去上厕所,在镜子前面停留了一下。我老了吗?没有。才三十出头,怎么敢说这个老字?可是,岁月流过,是有痕迹的。我挤了一下眼,眼角就出现了一道明显的细纹。下巴那里,皮肤也有了一点松弛的苗头。镜子里的这个人是我,她就是我,许晶晶。也许,世界上最重大的事情,就是自己的细胞在聚合分裂,每一次的聚合分裂,都朝着那个不可避免的结局,悄悄地靠近了一点,一点点。无可抗拒,无可挽留,无可奈何。我,许晶晶,一个这么平凡的人,在那个无可抗拒的结局之后,在这个世界还会留下自己的痕迹吗?也许,墓碑就是唯一的痕迹,也许,还有亲人的记忆,然后,也会消逝,像不曾来过这个世界。我擦了擦镜面,想把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看看眼角的细纹是不是一种错觉。再次认真地审视,我失望了。叶能在那边叫我,我应了一声,就过去了。他说:“你在上厕所?我以为你生孩子去了呢。”
这半年我跑遍了麓城的几百近千个楼盘,还看了二十多本书,这让我对九月一日开始的视频直播有了一点底气。我一直在考虑第一次直播要扔出一个轰得响的炸弹,引起热议,哪怕是骂声。我心中渐渐有了一点主意,那就是,虽然现在麓城的房市极度深寒,但几年以后,会有可观的涨幅。我是麓城的粉丝,还有很多人也是。麓城在过去十年,增加了三百万人口,比北京上海增长幅度还大,以后十年,大概还会增加这么多人口。新盖的楼,渐渐往郊区去了。北京上海十年后的房市怎么样,我不敢说,麓城不同,麓城的房价,几乎只有北京上海深圳的十分之一,绝大多数人是买得起的,潜在的购买力很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麓城房市的状态,哪怕统计局的那些数据也太过冰冷,不像我,掌握的数据都带着生命的温度。我不为任何人代言,我只说出事实。我可以围绕这个观点,做出十期甚至二十期视频。我没有胡说,我说的都是有依据、有前瞻性的,因此我没有道德上的压力。也许那些盼望房价大幅下跌的人会骂我,但最后他们会明白,我也是为他们好。我需要吸粉,因此我不妨在正确的方向上,用一些更加刺激的表达。
公司为准备参加麓城今年的第二次土地拍卖,开了一个讨论会,把我也叫去了。讨论会没有结果,领导们对不景气的楼市忧虑重重。会后我写了一份三千多字的报告交了上去,希望公司趁着今年地价便宜,以更积极的姿态参与土地竞拍,三年后会有回报。公司开第二次讨论会时,把我的报告传阅了。丁总对我说:“如果你的意见被证实了,你应该为公司承担更大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