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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混混就算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朦胧中觉得心里有件什么事,翻来覆去,怎么也找不到恰当的睡姿。忽然心间就跳上来了这句话,身子颤抖了一下,清醒了。
当时是为了敷衍文霞随口说的,现在想起来,心间就有了一种物质化的痛感,浑身汗都出来了,背上有黏黏的感觉。我摸到遥控器,把空调又下调了几度,汗消退了,胸口也平复了一些。我在凉席上平躺着,似乎找到了恰当的睡姿,盯着空调上的那一点微光,在心中安慰自己,现在的状态,就是我的命。我不是没有努力过,我努力了,我没有对不起自己。我不能这样跟自己过不去,我得承认现实。我命由己不由天,这只是一个浪漫的说法。睁眼看看周边这么多人,世上这么多人,卖奶茶的,在超市售货的,下米粉的,做保洁的,在教育机构上班的……又有几个人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不过是他们中间平凡的一员罢了。说不甘心,那又有什么用?别人就那么甘心吗?他们谁没有努力过?最后还是接受了命运的安排。那么我呢?我能拒绝这种安排吗?
这样想着,我有了一点安慰,也有点心平气和了。我怀疑这是一种温柔的自欺,我强烈地感到自己多么需要这种温柔的抚摸。我昏沉沉地侧身准备睡去,突然一个念头涌了上来,不能屈服啊,不能!我嚅动了一下嘴唇对自己说,有什么不能?天下这么多人都能,就你不能?你算老几?这样想了几次,心中安静了一些。可是,那念头被打退了,又涌上来;被打退了,又涌上来……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拒绝命运的安排呢?
资格。这两个字像两颗钢钉,钉在我大脑的缝隙之间。一个人,他没有能力安排自己的命运,就没有资格拒绝命运的安排。看到世界上有那么多优秀的人,就看到了自己是多么平庸。那么出路在哪里?想来想去,唯一的出路,就是平复自己这颗躁动的心,告诉自己,没有资格,就不要胡思乱想。我想起前几天在楼下看大妈们跳广场舞,有个中年妇女过来跟我说话,说看得出我心中有郁结之气。我一下子就有了得到理解的感觉,把她当作知己,倾吐了一番。她马上建议我参加她们的礼佛研习小组,说:“心中有了佛,意气自然平。”她告诉我,自己经历了怎样的家庭和工作方面的挫折,几乎走不出来,在法力无边的佛的引导之下,找到了心灵的安静。当天晚上她拿给我一些资料,并反复叮嘱我一定要静心研读。第二天又问我,周末是否愿意去麓山天麓寺礼佛。我要上班,我没有去。不上班我也不会去。我才二十二岁,我不能走那条路。
我平躺在床上,听着空调那轻微的震响,一直听到天明。
总算有了一个空闲的周末,我跟秦芳约好,要去广电中心找她。到她家已经快中午了。她爸爸叫我吃饭,我反正是吃过很多次的,就答应了。秦芳说:“我跟小吕下午去看看房子,一起去啊!”才知道她已经准备买房结婚了。我说:“这才毕业几个月,有那么急吗?”她瞥了一下肚子说:“出问题了,他家里不准我采取措施。反正是这么回事,就提前了。”我说:“你不是有文化吗?文化呢?”她笑一下说:“大意了,玩脱了。”我有点不能接受,说:“你说好要玩几年痛快的。”她说:“那以后再玩,也是一样的。”
吃过饭我跟他们去看房,小吕已经踩好点了。在车上我对秦芳说:“本来想跟你好好谈下心的。”她说:“小吕是聋子,还是哑巴,你尽管说。”小吕侧脸往后面看了一下说:“你们说什么?我没听见。”秦芳说:“说了他是聋子吧!”我说:“铁树开花,哑巴说话。”又说:“这个教育机构总待下去也不是个事,不算个正经工作,连公积金都没有,待遇比人家不知低了多少又多少。”秦芳叹息一声说:“慢慢再看机会。”她没说一个明确的方向,这让我有点失落。我说:“太难了。”她说:“是不容易。”我失落感更强了,说:“教育机构的天花板太低了,搞下去一眼能看到一辈子。我想找个天花板高点的地方就好,哪怕当个小学老师呢,那总还有个小教几级可评吧!”她说:“你们马校长天花板肯定高,不高他也不会从名校出来。”我说:“钱肯定比原来多,但压力大多了。他就是想当官,在学校争取校长没争上,出来想办个连锁教育机构,三年了,连这一家都很艰难。他说,出来想在市场上打鱼,没想到鱼这么难打啊!我看他是后悔了。”她说:“你奋斗几年,搞到他那个层次,应该还是有希望的。”我心里亮了一下,说:“也不容易。拼命十年,达到他那个层次,应该还是有点希望吧!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她说:“到时候你办个连锁学校,我来投资入股。”小吕突然踩了下刹车,我身子前倾了一下。小吕说:“秦芳,你不要信口开河,天下没有那么容易的事。”我说:“帅哥怕我十年之后向你借钱呢。”小吕说:“我能想那么远?我只是想告诉你们,天下的事没那么容易。如今能做出一点事的人,不管他在哪里做,那都不是平凡人。”
车到了售楼部,下了车我对秦芳说:“帅哥看我,不但平凡,还很平庸。”小吕说:“秦芳她看我,说什么都是错的。”又说:“晶晶,你看我们都认识这几年了,不是老朋友,有些话我也不会说。对别人我只会说,你的目标能不能再上一个或几个层次呢?就凭你,定这么小的目标?我要是对你这样说,那基本上肯定就是陷害你跳坑。”
这天下午他们去三个楼盘看了四套房,说明天带家里的大人来看看,就定下了。看完了他们送我回去,一路上在计算付款的事,算出来两个人的公积金就够交按揭款了。这也是一件让我伤心的事,就沉默不语。后来感到这种沉默表达了一种狭隘的情绪,朋友买了房,我应该为她高兴才是。我几次想插话表示自己为他们高兴,没有找到恰当的机会,怎么说都显得有点勉强,甚至虚伪,就沉默着。幸亏我坐在后排,他们聊得正欢,没有注意到。
终于,小吕还是意识到了我的情绪,说:“晶晶,到时候你找房子,我开车来为你当高参,我看了几十套了,脉把得准。”我说:“我在梦里吧,我的梦有点多。”又觉得自己这话怎么听都有点酸,又说:“争取,争取。”小吕说:“晶晶,在麓城,要一个女孩子出类拔萃,那太残酷了,麓城的聪明人太多了,连他们都平凡着。”我说:“就是说啊!我想掀开压在头上的这块天花板,找一个能看到天上云彩的地方,那硬是找不到呢。这天花板太低,压抑人啊!”秦芳说:“像我一样,做个没出息的人,也不错。”我说:“比不了呢。”小吕说:“要我是你,我就花两年时间,硬是要把公务员考下来。你的基本素质是够了的。”我想说,两年?没条件呢。没有说。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叹息了一声。小吕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趁年轻找个好男人。”“男人”两个字又让我想到大叔们,又叹息了一声。秦芳说:“好男生,男生。”她太了解我了,我的一点小心思,她都知道。小吕说:“我代表全世界的男人,哦,男生,给你一个建议,那就是要趁早。这是女孩的核心价值。时间很可怕,对女孩更可怕。”秦芳点了他额头一下说:“是不是遗憾我过了十八岁?”又说:“我也给你们男生一个建议,那就是要努力,你们男生的核心价值就是要达到更高的层次。”小吕说:“这个我不劳你教导,我也知道。”秦芳说:“那你还每天懒洋洋的?不怕我跑了?”小吕说:“那真不怕。”秦芳说:“晶晶听到没有?世界它就是这样的,男人他捏着你的软了,他就变脸。”我说:“这世界是不是有点太现实了?我得抓紧,什么事都得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