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佛之别
孟玉楼走向前,拿起来(小履鞋)手中看,说道:“大姐姐,你看道士家也恁精细。这小履鞋,白绫底儿,都是倒扣针儿,方胜儿锁的,这云儿又且是好。我说他敢有老婆!不然,怎的扣捺的恁好针脚儿?”吴月娘道:“没的说。他出家人,那是有老婆!想必是雇人做的。”潘金莲接过来说:“道士有老婆,相王师父和大师父会挑的好汗巾儿,莫不是也有汉子?”王姑子道:“道士家,掩上个帽子,那里不去了!似俺这僧家,行动就认出来了。”金莲说道:“我听得说,你住的观音寺背后就是玄明观。常言道:‘男僧寺对着女僧寺,没事也有事。’”月娘道:“这六姐,好恁六说白道的!”
——第三十九回
《金瓶梅》写出世,原有佛、道二途(《红楼梦》亦如此)。开篇第一回,结拜十兄弟是在道观(玉皇庙),第一百回孝哥出家归结全书,则是在永福寺。两者遥遥相对,未尝偏废。
道观做醮,纯属男人世界,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等人常在那里厮混,或做法事,或聚众取乐,但绝无任何女性杂入;佛教讲会,则是女人们的世界,吴月娘在家听经说因果,必有一帮妇女、丫头侍奉在侧,且紧闭门户,绝不涉及男性。两者遥遥相对,各安其分。小说中道士、和尚如影随形,于西门庆宅中进进出出,亦男女有别,各有所属。而第三十九回,则是唯一的一次将佛、道两个世界比并而列,相映相照。从词话本的回目来看,“西门庆玉皇庙打醮,吴月娘听尼僧说经”,让佛、道世界互为镜像,彼此观照之意甚明。或许是嫌文字对仗不够工稳,绣像本将它改为“寄法名官哥穿道服,散生日敬济拜冤家”,这一改,文字倒是对仗了,却将词话本作者一番关涉结构章法的深意苦心,尽皆抹去。另外,陈敬济拜生日一节,在此回中属于一笔带过之文字,绣像本将它移至回目中醒人眼目,也属勉强。
实际上,第三十九回,只写了两件事:一为西门庆与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陈敬济等清一色男子前往玉皇道观做醮,为官哥寄名;一为吴月娘、潘姥姥、杨姑娘、大妗子及潘、孟、李、孙众妇女,听两个尼姑在家中讲经说法。
本节所引的这段文字,可谓别出心裁。通过一个小小的道具(小履鞋),硬是将玉皇观打醮与家中尼姑诵经这两件原本不相干的事拉至一处,似乎一定要让读者对佛、道法事的荒诞不经进行一番比较。
由于玉皇观的道士送来了厚礼,潘金莲从那些“四张桌子还摆不下”的礼品中,挑出了一双小履鞋来看。孟玉楼心细且思路缜密,因见小鞋白绫底、倒扣针、方胜儿锁,云彩绣得那么好,便断定此鞋不可能出于男人之手,便有了“道士有老婆”这样的奇想。吴月娘老实,而且两位尼姑也在场,不宜当众毁佛谤道,便微露嗔意,加以回护。可孟玉楼既然开了头,潘金莲这样一个无事生非、伶牙俐齿且对佛道极无好感的人,怎肯轻易放过?她的接话,不仅将“道士有老婆”作为事实加以认定,同时又由道士养妇,过渡至尼姑养汉,将大师父与王姑子两位尼僧也扯了进来,且有试探二人反应之意。其无法无天的性格和恶作剧的口吻,均活灵活现。
王姑子的答话尤为奇妙。她对潘金莲的诘问,未做正面反驳,反而开口便攻击道士。仿佛道士有了帽子的掩护,骗财骗色较为方便,而尼姑僧家落发标志明显,作奸犯科殊为不易。这段话说得似真似戏,且拖泥带水。潘金莲接下来的戏弄之语,更加露骨,吴月娘不得不正色喝止。佛、道俱妄,从孟玉楼、潘金莲的一番戏言中,已隐隐带出。这段情节,堪称“道观打醮”与“尼姑讲经”两段文字之间的津梁。
接下来,叙事自然过渡到月娘闭门讲经一节。词话本中关于禅宗五祖弘忍的故事及大段经文偈颂,绣像本删除了一大半。此处的删减,从叙事上来说很有必要,因为这些内容枝蔓纷披,且过于拖沓。绣像本的作者改词话本的“场景”为“概述”,既使叙事简洁流畅,又保持了文意的贯通。
对于尼姑的讲经唱曲,众丫鬟、妇女起先都怀有极大的兴趣和期待。连在厨房打杂的媳妇惠香都要挤进来听经,众人的兴致想必很高。但在尼姑讲经的过程中,这些妇女终于不堪忍受,逃的逃,打瞌睡的打瞌睡,坚持到最后的几个人也都面露困倦,呵欠连天。她们没有离去,不过是看着吴月娘的面子而已。这一番困倦之情,次序井然,历历如画,既暗示了众人对佛法的厌倦,所谓乘兴而至,兴败而困,又暗暗衬托出吴月娘对佛事的坚执和迷信。
潘金莲是第一个逃走的,且不打招呼,很符合她的性格。而吴月娘是众妇女中唯一的真正听众。等到四更鸡鸣,众人散去之时,月娘与王姑子睡到炕上,她还在追问五祖成佛的过程。
如此彻上彻下之笔,可与《红楼梦》第七十六回的“中秋赏月”参看。《金瓶梅》此回写困倦一节固妙,《红楼梦》化用此法,又开出新境,亦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