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秀才
西门庆被伯爵说的他恁地好处,便没的说了。只得对伯爵道:“到不知他人品如何?”伯爵道:“他人品比才学又高。前年他在一个李侍郎府里坐馆,那李家有几十个丫头,一个个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几个伏侍的小厮,也一个个都标志龙阳的,那水秀才连住了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后来不想被几个坏事的丫头、小厮,见他似圣人一般,反去日夜括他,那水秀才又极好慈悲的人,便口软勾搭上了。因此被主人逐出门来,烘动街坊,人人都说他无行。其实,水秀才原是坐怀不乱的。若哥请他来家,凭你许多丫头、小厮,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乱么?再不乱的。”
——第五十六回
西门庆去了一趟东京,拜在蔡太师门下,又结交了很多官员,京城内外通问的书柬来去如流水不绝。土财主西门庆,终于发达到了要专门聘请一位先生来处理日常文书的地步了。
他向应伯爵征询,并请他举荐一位先生来家坐馆。伯爵当即推荐了他的好友水秀才。据伯爵介绍,这个水秀才是本州人,家里有田地一百亩、房子三四带,还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妻子和两个三四岁的孩子。论才学,当在班、马之上;论人品,亦属孔、孟之流。这是此人的基本情况。
那么,这个水秀才既然才高班马,德比孔孟,且兼家境富裕,他此前多次应举,为何都名落孙山了呢?伯爵是这么解释的:“曾记他十年前应举两道策,那一科试官极口赞好,不想又有一个赛过他的,便不中了。”后来又连败了几科,只落得白发髩斑,书剑飘零。可以说,伯爵一开口即带有浓烈的戏谑成分,让读者无法判断伯爵是在诚意推荐呢,还是在开玩笑。西门庆似乎也遇到了同样的困惑。他在与伯爵的交往中,一贯地实诚天真。他问了一个读者似乎也很想问的问题:既然这个水秀才家有田地百亩,且有老婆孩子,怎肯抛家别妻,到别人家来坐馆当先生呢?
这个问题可难不住应伯爵。他回答说:水秀才原先的百亩田房,因家道败落,都被有钱的大户人家买走了;老婆又偷了汉子,跟人私奔去了东京;至于那两个三四岁的孩子,竟然双双得了天花,出痘而亡。水秀才如今空身一人,“只剩得双手皮”。
伯爵的话越发云山雾罩,似真似幻,亦虚亦实,有如三月桃花水,漫漫荡荡,让人不知其际涯。西门庆因听说水秀才具备出来坐馆的条件,便让伯爵进一步介绍水秀才的才学,以证明他在书信、礼帖、请柬等方面的事务上能够胜任。伯爵随身没带水秀才的作品,但好在他还能“背诵”水秀才写给他的一封书信,便立刻把这封信背了出来,以证明此人的学识和根底。书信全文如下:
书寄应哥前:别来思不待言,满门儿托赖都康健。舍字在边,傍立着官,有时一定求方便。羡如椽、往来言疏,落笔起云烟。
西门庆听了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想必读者阅览至此,也一定会纵声大笑吧。一个号称才比班马的人,竟然将一封委托朋友求职的书信,写成了曲名为《黄莺儿》的小曲,居然还押韵!至于“舍字在边,傍立着官”这样的“拆白道字”的小把戏,更加不伦不类,酸腐不堪。西门庆学识有限,竟然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在伯爵的解释下,方才明白原来是藏着一个“舘”字,意在请伯爵推荐坐馆的人家。
西门庆因见水秀才把书信写成了小曲,且“又做的不好”,对秀才的才学似乎有些担心。经过伯爵一番巧舌如簧、令人喷饭的辩护之后(词话本关于这件事,写得更为详细),虽说是将信将疑,倒也无话可说。西门庆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到不知他人品如何?”伯爵便举出水秀才在李侍郎家中坐馆的经历来,对他堪比孔孟的人品做了证明。这就有了引文中的一段文字。
这样一个与李侍郎家丫头、小厮鬼混偷情,事发后被人逐出家门,轰动了整个街坊,且“人人都说他无行”的人,到了伯爵的口中,竟然变成了受他人引诱,自己又极好慈悲,不忍心拂人好意而被迫与之行淫的“无辜者”。细细揣摩伯爵的语调,此处的文字固然有为好友极力辩护的成分,更多的则是故意在说笑话取乐。尤其是他怂恿西门庆招他来家,让此人与他家的许多丫头、小厮同眠同宿,看看水秀才到底乱还是不乱时,西门庆这才如梦方醒:原来伯爵是在与自己打趣取乐!便笑骂了一句,将此事撇过一边,一心一意地去延请由夏提刑举荐的温秀才去了。
《金瓶梅》是一部哀世之书,语多沉痛,意多悲叹,然而其文字活泼劲朗,摇曳生姿,往往又透出令人拍案叫绝的雅谑感。说到《金瓶梅》之雅谑与谐趣,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可谓首屈一指。通过这里“应伯爵举荐水秀才”一回,相信读者可以对此有所管窥。
然而,这段文字,也不能全当做笑话来读。
我们在前文说过,伯爵为天下第一谐趣之客,堪称“诙谐之祖”。作者赋予他极高的语言天分,好作囫囵语,往往使人依违难从,真假难辨。说他是假,假中也有真;说他是真,真往往就是假。如神龙游于天地之间,望之不见首尾。又如浩渺之海,察之不知其际岸。就拿伯爵举荐水秀才这一段文字来说,若信以为真,固然是笨伯;若是全以为假,当做笑话来看,则又会被伯爵骗过。这正是《金瓶梅》着意描摹的“人情难测”的象征。
我们再来回顾一下这段文字的细节:伯爵刚开始向西门庆介绍水秀才的时候,无论是读者还是西门庆本人,都会信以为真。可叙事者一点点增加水秀才家世、才学和品行的虚幻性,也就是说,文字的戏谑意味越来越浓。当读到水秀才在李侍郎家坐馆一节时,所有的读者大概都会以为伯爵在说笑话,自以为发现了文字背后的“作者意图”。在这里,读者会在一种“原来如此”的哈哈一笑中,再次落入叙事者的圈套。
因为这个水秀才,实有其人!
他不仅在第八十回中闪亮登场,而且为刚刚去世的西门庆写了一篇语含尖刻讽刺的“祝祷文”。在这篇祭文中,水秀才说西门庆“锦裆队中居住,齐腰库里收藏”,讥讽他“正宜撑头活脑,久战熬场,胡为罹一疾不起之殃”。“祝祷文”虽不比“小曲”高明,但文辞之荒诞不伦、戏谑不经,固然是水秀才“落笔起云烟”的当家本色。不知西门大官人九泉之下有灵,对这篇祝祷文作何感想。
《红楼梦》是由虚入实(从仙界至人世),再由实入虚(由人世而出家再入仙界);而《金瓶梅》则是实而虚,虚而实,实即是虚,虚即是实。若按作者的叙事意图来分析,本回写水秀才,实为后文即将出场的温秀才张本摹影。也就是说,水秀才不过是温秀才的影子而已。张竹坡说,“水乃冷物”,此“冷”正与温秀才之“温”遥遥相对。另外,水秀才虽未来西门庆家坐馆,但他却是温秀才的陪笔。水秀才咬文嚼字、令人作呕的穷酸,其人品的低劣,包括好男风的龙阳之癖,都在温葵轩的身上得到了全部的体现。水秀才的影影绰绰和真真假假,连带着温葵轩的形象也变得虚幻起来。而这正是《金瓶梅》最大的作者意图所在,其目的,正是要我们看透现实世界坚不可摧的铁壁铜墙,见出“万事成空、诸相皆虚”的“真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