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名问题
西门庆道:“我只是忘了,你今年多少年纪?你姓甚么?排行几姐?我只记你男子汉姓熊。”老婆道:“他便姓熊,叫熊旺儿。我娘家姓章,排行第四,今三十二岁。”西门庆道:“我原来还大你一岁。”
——第七十五回
“奶子如意”于第三十回即早早出场,至六十五回李瓶儿死,她与西门庆在灵堂的卷棚内勾搭成奸之后,即以“李瓶儿替身”的面目出现。奇怪的是,直到第七十五回,她的姓名才被正式写出。
李瓶儿未死之时,如意只不过是官哥的奶妈。作为一个极不重要的人物,抛头露面的场合本来就不多。“如意”是月娘临时给她取的名字,也有人干脆就以“奶子”称之,至于她的本名叫什么,无人知道,也没人关心。可见此人身份低下,且不招人待见。
而至七十五回,她的地位忽然有了极大的改变。西门庆甚至向她许诺,等她怀孕之后,就将她“扶正”,顶替死去的李瓶儿的位置。故此时补出她的本名,次序不乱。
西门庆既知道她男人姓熊,又说忘了她的年纪与排行,想必两人在云雨缱绻之时,西门庆曾向她打听过姓名。数度春风缠绵之后重问姓名,极具讽刺意味,也可见出西门庆的漫不经心。实际上,如意原是贲四嫂一类的人物。西门庆与她们的关系实质,不过是渔色而已。贲四嫂的本名叫做“叶五儿”,与如意的“章四儿”恰好是一对,听上去,都不过是章台柳的枝枝叶叶罢了。稍有不同的是,由于如意常年服侍李瓶儿,且眉眼意态特别是皮肤的白净细腻,与李瓶儿一般无二,西门庆与她鬼混,也有对李瓶儿的思念潆回其间。用西门庆本人的话来说:“我搂你就如同搂着他一般。”
关于如意的来历,小说也写得扑朔迷离,隐约如在雾中。据她本人说,她是因为自己家的孩子死后还不到一月,奶水充足,而她丈夫正在军中服役,家中无人奉养,故而来到西门庆家当奶妈。当然,这番说辞很不可信。如意知道,她能够被“好人”吴月娘录用,生活悲惨与社会关系单纯,都是必不可少的前提条件。她这样说,其实是在博取吴月娘的同情。其实,我们通过耳目众多、无事不知的潘金莲之口即可了解到,她的儿子并未夭折,她的丈夫也未从军——这个熊旺儿,时常还抱着孩子来看望妻子,在西门庆家大院外探头探脑。但不管怎么说,“章四儿”这个名字一出,如意这个人物多少有了点现实感。
如意这个人物,若从小说人物的修辞技法来看,其实极不简单。她的背后,实际上“埋伏”着以下三个人物:
她在与西门庆好上之后,如果她能本分知礼,见好就收,不去兴风作浪,她就是贲四嫂那样无害的人物。
若她撒泼打诨,犯上作乱,进而威胁到众多娘子的地位,那她当然就是宋蕙莲第二。
再者,如果她有幸怀了孕,西门庆兑现自己的诺言将她“扶了正”,毫无疑问,她就是李瓶儿再世。
潘金莲对后面两种可能,都怀着极大的戒心。小说第七十二回,潘金莲寻衅将如意毒打一顿,并最终成功地将她收服,就是为了防止她摇身一变,成为宋蕙莲。至于说怀孕,潘金莲自然毫无办法。如意是生过孩子的,因此,她将来成为“李瓶儿二世”的可能性极大。正是这一点让潘金莲陷入了两难,食不知味,寝不安枕,每天都在担心如意会被西门庆“一时捅出个孩子”。她在打如意的时候,竟然用手去抠人家的腹部,金莲之肝肺可见。《金瓶梅》的作者固然没有读过弗洛伊德,但金莲抠腹之动作的象征性含义,倒不是不可以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解释。
如意有了“章四儿”的名字之后,作者也顺便给她的丈夫安了个名,叫做熊旺儿。当然,这个名字也不是随便取的。正如“章四儿”很容易让人想起“叶五儿”来,“熊旺儿”这个名字也会马上让我们想起一个人来,他就是宋蕙莲的丈夫“来旺儿”。作者很明显是要将如意和蕙莲、熊旺儿与来旺儿做个对照,叙事之笔,疏而不漏。
说到这里,我们不妨来看一看《金瓶梅》中的一个奇特现象,那就是重名问题。
《金瓶梅》中的人物大小几百个,重名的人物极多,可以说到了随处可见、不胜枚举的地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宋蕙莲原名宋金莲,无端地与潘氏相犯,这里就不说了。李桂姐的兄弟李铭,字日新,应伯爵常叫他李日新,而温必古(谐音“温屁股”,暗示他有鸡奸的癖好)号葵轩,字也叫日新。月娘的丫头名叫玉箫,第六十三回来了一帮海盐弟子唱戏,其中的一个戏子也叫玉箫,当时虽然是在李瓶儿的葬仪上,也没有妨碍小玉等人拿她的名字来取笑嬉闹。淫媒王婆被武松杀死之后,于第一百回又出现了一个媒婆,她是云理守的邻居,也叫王婆。在苗青案中出场的忠仆名叫安童,可绣像本《金瓶梅》中居然有三个安童,除了苗员外家的仆人之外,另外两个分别是杨姑娘家和王杏庵家的仆人。若说词话本,里面的安童就更多了。何永寿号天泉,蔡御史号一泉,尚举人号两泉,王三官号三泉,西门庆只能屈居第四,名为四泉了,《金瓶梅》中的人物重名还有很多处,这里不再一一列举。
关于这一独特现象,兹作分析如下:
首先,二三百个人物中出现重名现象,本来极其平常。若刻意要让这几百个人物之姓名个个不同,反而倒有点不太真实,不够自然。李日新与温日新的重名,大概可以归入这一类。
第二,《金瓶梅》不是一种封闭式的写作,它与此前的章回小说、民间戏曲、说唱和讲史都构成了极其复杂的互文关系,很多人物的名字,实际上就是从其他文本中直接挪用过来的。《水浒传》中也有安童,王婆也有好几个,皆为类型化人物。《金瓶梅》看似不经意的取用,可看出与其他文本之间的对话关系。王婆、安童、玉箫之类,都可以归入此列。
第三,作者故意将两个(或多个)人物共用一个名字,作为明确的叙事技法来使用,用意在于暗示这些人物的相类关系,或影射,或对照,有极深的文本意图隐含其中。如宋金莲之于潘金莲,熊旺儿之于来旺儿,天泉、一泉、两泉、三泉之于西门庆的四泉,皆属此例。
写人物不是一个个地写,而是一串串地写,本来就是《金瓶梅》在塑造人物方面的一大特色。《红楼梦》也化用此法,如袭人之于宝钗,晴雯之于黛玉,探春之于熙凤,虽非重名,但也形影相照,物成其类。读者也许会问,若如意牵出贲四嫂、蕙莲、瓶儿,蕙莲又牵出金莲,“熊旺儿”牵出“来旺儿”,西门庆的“四泉”牵出天泉、一泉、两泉、三泉,若以此类推,小说中所有的人物,到最后岂不是都变成了一个人了吗?
还别说,从《金瓶梅》的叙事主题而言,还真有这么个意思。
所有的人实际上都是同一个人。他们都受着欲望的煎逼,受着风刀霜剑的摧残,受着六道轮回、漫漫黑夜的笼罩,这正是《金瓶梅》指点迷津、悲天悯人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