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申二姐
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众人拦阻不住,一阵风走到上房里,指着申二姐,一顿大骂道:“你怎么对着小厮说我‘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稀罕他也来叫我’?你是甚么总兵官娘子,不敢叫你!俺们在那毛里夹着,是你抬举起来,如今从新又出来了?你无非是个走千家门、万家户,贼狗攮的瞎淫妇!你来俺家才走了多少时儿,就敢恁量视人家?你会晓的甚么好成样的套数儿,左右是那几句东沟篱、西沟灞,油嘴狗舌,不上纸笔的那胡歌野词,就拿斑做势起来!俺家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见过多少,稀罕你!韩道国那淫妇家兴你,俺这里不兴你。你就学与那淫妇,我也不怕。你好不好称早儿去,贾妈妈与我离门离户。”
——第七十五回
上一节引文中,西门庆问及如意的年龄,如意说三十二岁,西门庆道:“我原来还大你一岁。”这句话也很值得注意。因西门庆三十三岁亡故,此时他也算是“待死之人”了。虽说西门庆暂时还看不出什么死亡的征兆,但一息之存,不出年内矣。西门庆死后,小说中长期隐伏的春梅,即一跃而成为后二十回首屈一指的主角。此回春梅的勃然发动,正当其时。
然而春梅大骂申二姐一节,也是为此回下文的潘、吴对决张本。西门庆一死,树倒猢狲散,潘氏也即将被逐出门户。潘金莲与吴月娘之间,也需要有一场大战来见个高低。
而全部的争端皆由唱曲的瞎子申二姐而起。
申二姐在六十一回才登场亮相。王六儿与韩道国商议,要请西门庆来家中吃酒,以答谢他常年的“照顾”。考虑到西门庆酒后必然要与老婆奸宿,韩道国便打定主意躲到狮子街的店铺里。夫妇二人对这样的安排都没有异议。问题是,要不要叫两个唱曲的来,给西门庆助兴?因风尚所趋,穷人请客,也要学富人吟风弄月的那一套,读来令人悲叹。喝酒无人唱曲,不免冷清。而有唱的在边上,西门庆万一借着酒兴,对王六儿动起手脚来,就不太方便,传出去也不好听。最后由王六儿拿主意,请了隔壁乐三家的申二姐来唱曲,算是应个景儿——她是个瞎子,反正什么也看不见。没想到,申二姐的唱曲十分出彩。以王六儿之见,她比西门大院里的郁大姐还要唱得好。至此以后,申二姐时常来西门庆家唱曲,风头渐渐盖过了郁大姐。
此回中,春梅在陪潘姥姥喝酒,忽然想听申二姐唱曲,便让人到上房来请。申二姐不来倒也罢了,竟然还出语相讥,这就惹出了春梅“一阵风走到上房”的冲天一怒。
春梅对申二姐发怒,原本也没什么问题。但她骂人的地点是在上房,即吴月娘的房里。在主人的房中公然发飙,有违尊卑之礼,这是其一;吴月娘的嫂子吴大妗子以及月娘请来的三位尼姑都在场,春梅骂申二姐,不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这是其二;再者,春梅以一个丫鬟的身份,居然直接将申二姐赶出门去,置月娘于何地?由此“三尸神暴跳”的破口大骂,春梅恃宠骄横、心高气傲的秉性,可一览无遗。
果然,吴月娘从应伯爵家中吃酒回家,进屋不见了申二姐,便立刻发问:“怎的不见申二姐?”众人皆不敢作声。
至此,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按说,春梅原是吴月娘房里的丫头,应当向着月娘才对。可自从她跟了潘金莲之后,两人便情投意合,对吴月娘反而日渐疏远。不独春梅如此,玉箫和小玉也都是如此,她们名义上是月娘的丫鬟,实际上却是潘金莲和春梅的“眼线”。作为家中的主管和正头大娘子,吴月娘居然笼络不住身边的几个丫头,足以见出月娘为人之刻薄与愚庸。
因申二姐一事,吴月娘要责罚春梅,如箭在弦。但碍于大家庭中复杂的人际关系,特别是自己的主子身份,她必须事先知会潘金莲和西门庆。
我们先来看看西门庆的态度。面对吴月娘的告状,西门庆笑道:“谁叫他不唱与他听来?”一心护着春梅,无意追究此事。吴月娘只得回过头来再找潘金莲。而潘金莲的反应也有点让人意外。
月娘让她管管春梅,金莲不仅没说春梅一个不字,反而拉拉杂杂将申二姐又骂了一通。言下之意,那是活该。月娘再三坚持,潘金莲就用调笑般轻浮的口吻对吴月娘道:“莫不为瞎淫妇打他几棍儿?”
这一句话把月娘的脸都气红了。
潘金莲对月娘的盛怒不知避让,不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反而用一种主动挑事的姿态,正面出击,也是有原因的。从她的立场来说,李瓶儿一死,自己少了一个强劲的对手,西门庆除自己之外再无可意之人,心中不免有几分得意和张狂。她的主动出击,似乎有为潘、吴格局重新定调的意图。因此本回的文字,不仅为后文开新局,也处处照应着瓶儿之死的前文。正因为如此,潘、吴对决之时,双方都拿死去的李瓶儿来说事。最后,吴月娘情急之下终于骂出“你害杀了一个,只多我了!”这样的话来。可谓此言一出,群响毕绝,战火陡然升级。
事情终于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从表面上看,在潘吴大战中,潘金莲伶牙俐齿、步步紧逼,可谓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反观吴月娘,则笨嘴拙舌、节节败退,最后竟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但此番对决的结果,却以潘金莲的惨败而告终。她不仅可笑地坐在地上自打耳光,乃至于最后不得不当着众人的面,低声下气地向吴月娘赔礼道歉。究其原因,吴月娘正头娘子的地位为宗法礼仪所护佑,在商业社会逐渐成形的时候,礼法的余威还在相当程度上起着作用。即便是西门庆,对此也无可奈何。更何况,吴月娘不仅掌握着全家的经济大权,而且身怀六甲。考虑到官哥此前的不幸夭折,西门庆对吴月娘的偏袒(尽管是表面文章)也就可想而知了。
有一点读者需注意,此回中的西门庆,面对“申瞎子风波”及“潘吴对决”,已经流露出明显的厌倦和力不从心。他倒是踢了玉箫一脚,但已没有心力来责罚这场风波中的任何一个人。他的处境完全像个小媳妇,在潘金莲、吴月娘和春梅之间穿梭往来,处处充当和事佬。甚至,他还担心王六儿的脸上不好看,事后还悄悄地给瞎子申二姐送去了银两,聊作安慰。考虑到不久之后,他本人就要踏上黄泉路,此回他的心气萎靡,实际上也是“大限降临”的明显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