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八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一],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二]。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工?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着力,便是在诚意。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诚意。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谓‘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三]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能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着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着实恶了,如何得意诚?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在实事上格。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如此,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去恶,无有不诚矣。诚意工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
【注释】
[一]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一草一木亦皆有理”,语本《河南程氏遗书》:“问:‘观物察己,还因见物反求诸身否?’曰:‘不必如此说。物我一理,才明彼即晓此,合内外之道也。语其大,至天地之高厚;语其小,至一物之所以然,学者皆当理会。’又问:‘致知,先求之四端,如何?’曰:‘求之性情,固是切于身,然一草一木皆有理,须是察。’”
[二]非礼勿视、听、言、动,意为:不符合礼制的,都不要去看、去听、去说、去动。语出《论语·颜渊》。
[三]“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语本朱熹《大学章句》与《中庸章句》。
【翻译】
阳明先生说:“先儒把‘格物’解释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怎么格得?而且程子说‘一草一木亦皆有理’,如今怎么去格?纵然格得草木来,又如何反过来诚得自家的意?我把‘格’解释为‘正’的含义、把‘物’解释为‘事’的含义。而《大学》所说的‘身’,就是耳、目、口、鼻、四肢。想要修身,便是要做到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身上怎么用得了工夫?心才是身的主宰。目虽然能视,而用它来视的是心;耳虽然能听,而用它来听的是心;口与四肢虽然能言、动,而用它来言、动的是心。所以想要修身,关键就在于体认自家的心体,常常使得它廓然大公、没有一丁点不正之处。主宰一正,则显现于目,自然没有非礼之视;显现于耳,自然没有非礼之听;显现于口与四肢,自然没有非礼之言、动。这就是修身在正其心。然而所谓至善,就是心的本体。心的本体,哪里会有不善呢?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什么地方用得上工夫?必须在心的发动之处才可着力。心的发动不能没有不善,所以需要在这个地方着力,这便是正心在诚其意。例如一念发在喜欢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喜欢善;一念发在讨厌恶上,便实实落落去讨厌恶。意之所发,既然没有不诚,则其本体怎么会有不正的呢?所以欲正其心,在于诚意。工夫到了诚意才有着落处。然而诚意的根本,又在于致知。朱子所说的‘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这正是我们心中的良知所在。然而如果知道善,却不能依照这个良知便去做;知道不善,却不能依照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便是被遮蔽了,这就是不能致知。我们心中的良知既然不能够扩充到底,则对于善虽然知道喜欢,却不能着实喜欢了;对于恶虽然知道讨厌,却不能着实讨厌了,怎么能够使得意诚?所以致知,就是意诚的根本。然而也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要在实事上去格。例如意在于为善,便在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在这件事上去不为。去恶固然是纠正其不正以回归于正,为善则是把不善改正为善了,也是纠正其不正以回归于正。如此,则我们心中的良知就没有私欲蒙蔽了,能够达到其极至;而意之所发,都能好善去恶,也就没有不诚了。诚意的工夫,其切实下手的地方就在格物。像这样格物,人人都能做得。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理由正在这里。”